八月的最后一天。
空气中那股子恨不得将人直接烤熟的焦躁热浪，在处暑悄然走过一个礼拜后，终于显露出了一丝力不从心的疲态。暑气仿佛被施了某种咒语，终于肯从这座被炙烤了数周的城市上空不情不愿地挪开一角，虽然白日里依旧有秋老虎负隅顽抗的余威，但清晨与傍晚，已能捕捉到一丝裹挟着桂子幽香的、属于初秋的清凉微风，那风像极了顽童偷偷从冰镇酸梅汤碗边揩去的一抹凉意，短暂却令人精神一振。
今天是返校日。校园阔别两月，再度敞开它那仿佛永远吞吐着青春气息的巨大兽口。高二的学生们，脸上褪去了高一时的青涩与懵懂，添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介于散漫与自觉之间的微妙成熟。而真正让这群“老油条”们清晰感知到时光流逝与身份变化的，无疑是校门口、公告栏前、乃至教学楼道里，那些穿着崭新校服、脸上混合着忐忑与新鲜劲儿的“小豆芽”——高一新生。
张甯到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她不喜欢在人潮汹涌的最高峰去凑那份喧嚣鼎沸的热闹，那会让她觉得平白消耗了许多不必要的精力。阳光像是被揉碎了的金箔，毫无章法地洒落在人群攒动的校园里，将每一张年轻或略带疲惫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空气中漂浮着新生报到的特有气味——崭新的书本油墨香、汗水微微发酵的酸涩，以及小卖部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冰棍甜腻。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鼓噪着，像是要抓住夏天的尾巴，奏响最后的高亢乐章，只是那声音里，似乎也比七月流火时节，多了一丝有气无力的沙哑。
她一眼就看到了彦宸。
那家伙，在人群中总是扎眼得很。并非因为他此刻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实际上，他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香樟树的浓密树荫下，微微偏着头，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逡巡，一条腿不甚规矩地曲起，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略带散漫却又蕴藏着充沛活力的轮廓。他今天穿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乐队t恤，上面的图案因为反复的搓洗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狂放不羁的英文字母，配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工装裤，裤腿被随意地卷到了脚踝上方，露出线条分明的脚踝。那模样，与其说是来报到的好学生，倒不如说像是哪个摇滚乐队的预备成员，刚结束一场通宵达旦的排练，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曾散尽的慵懒与不羁。
“某些人，是把返校日当成时尚t台来展示他那与众不同的审美了吗？”张甯走到他跟前，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他听见，语气里是她惯有的、清淡中带着一丝戏谑的调调。
彦宸像是被按了某个开关的玩偶，前一秒还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深沉模样，下一秒，在听到张甯声音的瞬间，整个人便如同被注入了电流，眼眸骤然亮了起来，嘴角也迅速咧开一个大大的、堪称灿烂的笑容。他猛地站直身体，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撞到身后香樟树垂下的枝桠。
“哟！宁哥！你可算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张甯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今天穿的、一件素净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不错，低调奢华有内涵，充分体现了我们未来理科重点班女学神的风采。”
张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高帽子戴得有些哭笑不得，尤其是“未来理科重点班女学神”这个冗长又略显中二的称谓，让她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额，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我看你不是在等我，倒像是在这里物色下一届‘最有型校草’的潜在竞争对手。”
“那必须的！”彦宸立刻顺杆爬，昂首挺胸，做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不过，”他话锋一转，贼兮兮地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语气，“说真的，宁哥，你有没有觉得，今年高一那帮小豆丁，看起来……特别嫩？”
张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明显比他们矮了一截，脸上还带着未脱稚气与新鲜好奇的学弟学妹们。他们三五成群，有的兴奋地指点着教学楼，有的则略带紧张地捧着报到须知，小心翼翼地向穿着校服的学长学姐们询问着什么。那种初入陌生环境的局促与期待，交织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构成了一幅生动而鲜活的画面。
“嗯，”张甯微微颔首，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大概，我们去年在某些学长学姐眼里，也是这副‘特别嫩’的模样吧。”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嗯，在岸上看着你浪’？”她故意把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彦宸被她这冷不丁的幽默逗得咧开嘴笑起来：“精辟！太精辟了！”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热气几乎喷在张甯的耳廓上：“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像咱们当年一样，偷偷议论哪个学长长得帅，哪个学姐特别有气质？”
张甯微微偏头，避开那股让她耳根有些发痒的热气，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经历了一个暑假看似“补习”、实则情感急速升温的密集相处，尤其是那次在书城咖啡馆里，关于文理分科的严肃探讨与彦宸那句斩钉截铁的“重点班的分数线要求多少，我就会考多少！”的承诺之后，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早已薄如蝉翼，只差一个心照不宣的默认。此刻的拌嘴，更像是情侣间独有的、带着密码的日常调情，每一个回合的“毒舌”与“撩拨”，都像是在给那份日益深厚的情感账户里存入一笔带着笑意的利息。
张甯斜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首先，你这种‘地下乐队’造型，大概率会被归入‘需要加强行为规范教育’的行列。其次，他们议论的焦点，更有可能是哪个老师比较严厉，哪个食堂的窗口最好吃，以及……军训什么时候开始。”
“呃……”彦宸被噎得一滞，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宁哥，你这人，怎么就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呢？”
“细胞有没有不知道，饭是肯定要吃的。”张甯不再与他纠缠这个话题，率先迈开步子，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报到处应该还是在原来的教室，先去把名报了，领新书。我估计，今天下午或者明天，各科老师就该迫不及待地布置‘开学预习大礼包’了。”
“啊？这么快？”彦宸哀嚎一声，连忙跟上她的脚步，“就不能让我们这些饱经沧桑的高二学子，多享受几天没有作业的幸福时光吗？”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不是享受出来的。彦宸同学，你对‘高二’这两个字的残酷性，是不是还缺乏一点清醒的认知？”张甯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清晰地飘散在略带燥热的晨风里。
“认知……正在努力构建中！”彦宸苦着脸，却又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喧嚣的校园背景中，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高二的报到流程，与高一时大同小异，只是少了几分初来乍到的茫然，多了几许按部就班的熟稔。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原先所在的班级教室门口，那里已经排起了不算太长，但依旧需要耐心等待的队伍。班主任正坐在讲台后的课桌旁，一丝不苟地核对着名单，收取着一些必要的表格。几位热心的同学充当着临时志愿者，引导着秩序，分发着一些注意事项的通知单。
空气中弥漫着新书特有的油墨清香，夹杂着淡淡的汗水味和学生们低低的交谈声。一切都井然有序，却又透着一股新学期伊始特有的、蠢蠢欲动的鲜活气息。
轮到他们时，彦宸抢先一步，嬉皮笑脸地跟班主任打招呼：“老师，暑假过得还充实吧？有没有想我们这些可爱的学生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个排队的同学听见，惹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和几道暧昧的目光。
班主任从厚厚一沓表格中抬起头，目光在彦宸身上扫了扫，重点停留在他那件图案奔放的乐队t恤上，眉头不由得微微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说道：“彦宸啊，你暑假过得……挺充实吧？”那语气，意味深长。
彦宸立刻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压力，连忙挺直腰板，语气也变得郑重其事起来：“报告老师！非常充实！我深刻领悟了学习的重要性，并且在张甯同学的无私帮助下，对各科知识进行了系统性的复习和拔高！我已经做好了迎接高二严峻挑战的万全准备！”他说得慷慨激昂，就差拍胸脯立军令状了。
站在一旁的张甯，默默地将自己的学生证和一张暑期社会实践反馈表递了过去，对于彦宸这番堪比述职报告的发言，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种场面，她早已习以为常。
他的目光转向张甯，那略显严肃的表情明显柔和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欣慰的笑意：“张甯，暑假过得怎么样？作业都完成了吧？我看你社会实践报告的主题选得很有深度。”
“都完成。报告只是结合课本知识做了一些粗浅的思考，还请老师多指正。”张甯的回答永远是那么得体，不卑不亢，每一个字都落在恰当的位置。
“很好。”班主任满意地点点头，迅速在名册上找到了两人的名字，勾画确认，然后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新书，“去那边领书吧，高二的教材。注意清点科目和数量，别拿错了。”
“谢谢老师！”彦宸如蒙大赦，拉着张甯就往领书处挤。
教室的前几排课桌，此刻已经变成了临时的“军火库”，一摞摞崭新的教科书、练习册，按照科目分门别类，堆叠得如同小山一般，散发着知识独有的、略带苦涩却又引人遐想的油墨芬芳。班长和几个委员正忙碌地穿梭其间，根据报到学生递上的书单，快速而准确地将一本本承载着新学期希望与压力的“硬家伙”们配发下去。空气里，除了书香，还混杂着少年们略带兴奋的低语，以及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构成了一曲独属于开学日的、略显嘈杂却充满活力的序曲。
彦宸抱着一大摞沉甸甸的新书，率先走回教室后方做自己和张甯邻桌的最后一排，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桌面上，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数学教材，指尖带着一丝几乎可以忽略的颤抖，快速翻阅起来，眉头也随之微微蹙起，像是在进行一项极为精密的比对工作。张甯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将自己领到的书本整齐地码放在他旁边，她的动作从容而优雅，与彦宸那股子猴急的劲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师父，”彦宸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张甯耳边，手指在崭新教材的目录页上点了点，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这……这跟咱们暑假啃的那套，好像……有几个章节的顺序不太一样啊？还有这边的例题，感觉也换了不少新的。”他暑假里被张甯耳提面命，加上自己也憋着一股劲儿，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对那些高二的“旧”教材内容，早已烂熟于心，此刻乍一接触到“正版行货”，那细微的差异，竟如同水滴入滚油般，在他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张甯的目光也正专注地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物理课本目录上，细长的手指缓缓滑过那些章节标题，眼神沉静而专注。她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头也未抬，声音平稳地回应道：“我们暑假用的，毕竟是前两年的版本了。教材每年都会有一些小的修订和调整，增加一些新的研究成果，或者根据往年的教学反馈优化一下知识点的呈现方式，这很正常。”她语气淡然，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
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彦宸的胳膊，线条优美的下巴朝着教室前方几排座位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促狭：“看，那边几个，不也都在‘找不同’么？”
彦宸顺着她的示意望过去，果不其然，教室里除了他们，还有好几位同学正埋首于刚到手的新书之中，或蹙眉凝思，或低声与同伴交谈，手指在书页间快速翻飞，神情专注得仿佛考古学家在审视新出土的古籍残片。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班级里成绩名列前茅的“优等生”——那些平日里在彦宸眼中，似乎永远都比别人多一根“学习神经”的存在。
“哇……”彦宸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成了一个小小的“o”型，一声几不可闻的赞叹从喉咙里溢出。他看着那些熟悉又略带陌生的身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恍然，有敬佩，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共鸣。“以前啊，”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张甯倾诉，“我瞧见他们这副开学就抱着新书猛啃的架势，心里头总犯嘀咕，不就下礼拜老师才开始讲吗？这会儿就看，能看出朵花儿来？不嫌累得慌啊？”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抹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容，“嘿，今儿个我算是咂摸出点儿味儿来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笨鸟先飞’，哦不，是‘好鸟早起林’的感觉啊！”他努力想找一个更贴切的形容，却又觉得任何词语都难以完全描绘出此刻心中那份微妙的转变。
张甯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彦宸脸上那生动的表情变化。阳光从他身后斜斜地照进来，将他略显凌乱的额发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那双总是闪烁着各种鬼点子和戏谑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种少有的、因为接触到未知领域而产生的敬畏与好奇。
她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柔软得不可思议。一种类似于“吾家有徒初长成”的自豪感，混合着一种近似于“你这家伙，可真是个需要人操心的宝宝”的怜爱，在她心底悄然弥漫开来。她看着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如同初春消融的冰雪下，潺潺流淌的溪水，清澈而包容。
这个暑假，她不仅仅是在帮他补习功课，更像是在一点一滴地，将自己对学习的理解、对知识的敬畏，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他。而现在，她似乎看到了最初的、也是最令人欣喜的成果。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知道差距，才能明确努力的方向。至少，你现在知道，那些‘学神’们，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会的。”她顿了顿，语气又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清冷，却多了一丝鼓励的意味，“高二了，彦宸同学，你的‘航程’，才刚刚开始呢。”
“明白！”彦宸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明亮，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驾驶着一艘名为“努力号”的小船，在知识的海洋中乘风破浪的英姿。他拿起一本崭新的化学书，深吸一口气，那股油墨的清香，此刻在他闻来，竟也带上了几分“战斗檄文”的悲壮与豪情。
教室里的喧嚣依旧，报到的队伍还在缓慢移动，而坐在最后一排的这两位同学，在一片崭新的书本与对未来的憧憬中，悄然开启了他们新学年的第一页。窗外的蝉鸣依旧执着，只是那声音里，似乎也悄悄融入了一丝对这个初秋最真诚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