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幽暗冰冷的海底缓缓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痛。
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弥漫全身的、沉闷的钝痛,尤其是眼眶处,那空洞感本身就像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可见骨的伤痛。
其次是束缚感,手腕和脚踝被柔软的固定带拘束着,身下的床垫虽然尽力模拟着舒适,但那份无处不在的、被监控被控制的感觉挥之不去。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
听觉、嗅觉、触觉、感知,变得异常敏锐,但也因此放大了医疗舱内仪器运行的单调嗡鸣、空气循环系统微弱的气流声、以及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气味。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关节僵硬。她试着发出一点声音,喉咙干涩灼痛。
“水分补充启动。”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起。
紧接着,一根细小的吸管凑近了她的嘴唇,流出略带甘甜的流质液体。她本能地吮吸着,滋润着几乎要黏在一起的喉咙。
喝完水,周围再次陷入死寂。
没有人询问她的感受,没有人告诉她现状,仿佛她只是一台被送修的机器,正在接受例行的检测和维护。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一天,还是几天?
只有定时送来的营养流质和偶尔响起的生命体征监测提示音,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她能感觉到,眼眶处的伤口在被某种生物凝胶覆盖、修复,神经末梢在药物的作用下缓慢地、带着麻痒地再生。
但“修复”的终点是什么?
是装上新的、可能带有更多监控功能的电子眼?还是就这样,作为一个“报废”的、失去主要功能的工具被处理掉?
幕宏渊那句“好好休息”和“维护”,如同诅咒般在她脑海中回荡。
绝望,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试图将她拖入更深的深渊。
就在这时,掌心边缘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记忆,与手背上那短暂微暖的触碰,如同黑暗中唯一闪烁的磷火,交替在她感知中被点亮。
那是“墓碑”留下的、矛盾的坐标。
她开始尝试在这片虚无中,重新构建自己的“地图”。
她集中全部精神,用耳朵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声音,分辨它们的方向和距离。送餐机械臂移动时轻微的齿轮转动声、气流从不同通风口涌出的细微差异、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脚步声……
她用鼻子分辨空气中气味的变化,消毒水的浓度、偶尔飘来的不同型号润滑剂的味道、甚至能隐约分辨出不同人员经过时残留的、极其淡薄的个人气息。
她似乎能捕捉到一丝微弱、冷冽如雪松与金属混合的气息,那属于“墓碑”,但它从未在送餐或例行检查时出现,只存在于她记忆和那短暂的来访中。
她用皮肤感受空气的流动,感受身下床垫不同区域的软硬度,感受固定带束缚的力道和材质。
一点一滴,她开始在脑海中勾勒这个囚禁她的医疗舱的轮廓,构建一个基于非视觉信息的、粗糙但真实的空间模型。
这很难,极其耗费心神,而且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这是她对抗黑暗、对抗被完全“物化”的唯一方式。
她必须保持思维的活跃,必须证明自己即使失去视觉,依然“有用”,依然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废品。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感觉至少是几个送餐周期之后),一阵与机械运作不同的、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医疗舱外。这脚步声比医疗人员的更重,带着一种独特的、刻意收敛却依然存在的力量感,步伐间的间隔稳定得如同精密计时。
门滑开。
来人没有说话,但那股冷冽的气息,以及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像是刚刚擦拭过武器后残留的专用清洁剂与臭氧混合的味道,让她立刻辨认出来
——是“墓碑”。
他没有像幕宏渊那样直接走到床前,而是停在门口,似乎在观察,或者说,在确认什么。
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姿态:身形挺拔如松,面具下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或许正落在监测她生命体征的屏幕上,或许正落在她缠绕着绷带的头部和被固定的四肢上。
苏宁儿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他身上。
沉默在蔓延。
但这沉默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未说出口的审视与衡量。
终于,他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停在床边。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着风暴的沉重,而是一种……更冷静、更抽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受损装备的修复价值,但那评估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属于“她”的复杂探究。
“生命体征稳定。”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冷的,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僵硬,“神经接口恢复程度,78%。” 他的报数精准、简洁,是纯粹的事实陈述,不带任何感情倾向。
他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向某个看不见的监听系统汇报?
苏宁儿依旧沉默。她在等待。
“新的视觉模块,正在适配。”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技术参数,“但需要你的神经系统的完全配合。”
他提到“视觉模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既无诱惑,也无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程序。
新的视觉模块……果然。
是福是祸?是重获“光明”,还是会被套上更牢固的枷锁?
苏宁儿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朝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
她用尽所有力气,让被固定带束缚的手腕,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在床单上划过一个短暂的弧度。
这不是反抗,也不是祈求。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表明她意识清醒、仍在“运作”的信号。
“墓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非常短暂,几乎无法捕捉,但对于感官敏锐的苏宁儿来说,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粒石子。
随即,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他离开得干脆利落,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从未发生。
医疗舱内重归寂静。
但苏宁儿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刚刚,在那片绝对的黑暗和无声的禁锢中,完成了一次极其微小的、却意义非凡的交流。
她向他展示了她的“存在”,而他那瞬间凝滞的呼吸,是他无声的“接收”。
她不知道“墓碑”会如何解读她的信号,也不知道那即将到来的“新视觉模块”意味着什么。
但她知道,她不会放弃。
即使身处永恒的黑暗,即使前路未知,她也要在这片冰冷的金属囚笼中,用自己的方式,摸索出一条生路。
那微弱的坐标,正在她内心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
而那个留下坐标的男人,他冰冷的沉默之下,似乎也藏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坚硬如铁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