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的深秋吝啬起阳光,连绵的阴雨成了湖畔别墅的常客。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幕帘,将天地都笼罩其中。世界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雨点敲打在屋顶和湖面上那富有节奏的沙沙声。
这样的天气里,顾念和槐稚秀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在那条宽大的、带着顶棚的木质门廊下,静静地坐着。
槐稚秀会搬来两张舒服的藤椅,中间摆上一张小小的木桌。她会用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极为耐心地,冲泡一壶从国内带来的,上好的正山小种。顾念起初并不懂得品茶,在他过去的世界里,液体只有两种功能:解渴,或是补充电解质。
但槐稚秀却告诉他,茶,是用来品的。
她将一杯热气腾腾、汤色红艳的茶汤推到他面前,自己也捧起一杯,却没有立刻喝。她只是将杯子拢在掌心,感受着那份温暖,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松烟香与花果香的氤氲茶气。
“你看,”她轻声说道,声音在雨声的背景里显得格外空灵,“茶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的。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微凉,每一个瞬间,它的味道都在变化。你不能急,要慢慢地等,才能品到它最好的滋味。”
顾念学着她的样子,也捧起了茶杯。灼热的温度从粗糙的陶土杯壁传来,熨帖着他那总是冰冷的掌心。他看着杯中那清澈的茶汤,看着水汽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起,看着窗外那被雨水洗涤得愈发苍翠的松林。他的心,也在这份缓慢的等待中,前所未有地,沉静了下来。
他开始理解她所说的“品”。那品的,或许并不仅仅是茶的味道,更是一种心境,一种在时间的流逝中,与自己、与身边的人,达成和解的从容。
他们常常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坐上一个下午。将一盏茶,从滚烫,品到微凉。仿佛窗外的风雨与纷争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在这屋檐之下,构建起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小的,温暖的结界。
而当夜幕降临,雨势渐大时,厨房里那跳动的炉火,便成了这片宁静中最温暖的烟火。
这天晚上,槐稚秀决定挑战一道她母亲食谱里,最复杂的菜肴——松鼠鳜鱼。
“这道菜,最考验刀工和火候。”她将一本早已泛黄,纸页边缘都起了毛边的手写食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料理台上,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充满仪式感的兴奋,“以前妈妈做的时候,总是不让我碰,说我毛手毛脚的。今天,我要让你看看,我也能做出和她一样的味道。”
顾念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又看了看那条在他眼中只是“优质蛋白质来源”的鱼,心中有些无奈,却又无法拒绝。他默默地系上了一条在他看来很多余的围裙,站在一旁,准备给她打下手。
“第一步,改花刀。”槐稚秀拿起一把锋利的中式厨刀,手法娴熟地在鱼身上划出均匀的菱形花纹,动作轻盈得像是在画布上作画,“刀口要深,但不能断。这样炸出来,鱼肉才能像松鼠的尾巴一样绽开。”
她做完示范,便将刀递给了顾念。“来,你试试这块里脊肉,就当练习。”
顾念接过那把沉甸甸的厨刀。刀柄的触感冰冷而熟悉,他握刀的姿势,几乎是瞬间,就切换成了组织里教导的最标准的反手持刃格斗姿态。一股冰冷的,属于兵器的肃杀之气,瞬间在温暖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槐稚秀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
“停停停!”她连忙上前,轻轻地将他的手指从刀柄上掰开,“你这是要切肉还是要上战场?放松一点,手腕要灵活,像这样……”
她耐心地向他讲解着正确的握刀姿势和运刀技巧。顾念很聪明,他很快就理解了其中的原理,但他那双早已习惯了用绝对力量和精准角度去进行致命攻击的手,却完全无法适应这种需要精巧力度的,创造性的工作。
他切出来的肉块,要么太厚,要么太薄,花纹更是深浅不一,惨不忍睹。
“好像……不太对。”顾念看着砧板上自己那堪称灾难的作品,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掌控力,产生了怀疑。
槐稚秀看着他那副因为受挫而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服输的倔强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她觉得此刻的他,不像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更像一个第一次考试不及格,有些懊恼,却又不知所措的大男孩。
她没有再用语言去指导。
她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然后,她伸出双臂,从他的背后,环住了他。
顾念的整个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个柔软的部位,紧紧地贴着他坚硬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衫,那股独属于她的,温暖而馨香的气息,将他整个人都彻底包裹。他的大脑,仿佛被瞬间抽空,一片空白。
槐稚秀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他的手上。
她的右手,轻轻地,覆盖在了他握刀的右手上。她的左手,则按在了他按着里脊肉的左手上。
她的脸颊,几乎就贴在他的耳边。
“别那么用力。”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羽毛,吹拂在他的耳廓上,带来一阵阵酥麻的痒意,“用心去感受刀锋和肉的纹理。它会告诉你,该往哪里走。”
她引导着他的手,缓缓地,在肉块上移动。
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一阵温热的风,吹拂着他的颈侧。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隔着两层胸膛,与他的心跳,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顾念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那颗在枪林弹雨中,在生死一线间,都从未有过丝毫波澜的心脏,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从他的胸口直冲大脑。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名为“脸红心跳”的纯粹的生理上的溃败。
他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自持,都在她这无声的温柔的包围下,土崩瓦解。
他手中的刀,几乎都快要握不住了。他切出的线条,比他自己一个人时,更加的歪歪扭扭。
“咦?”槐稚秀也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注意力的涣散。她微微退开一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厨房里太热了?”
她伸出手,用她那冰凉的,还沾着一丝水汽的手背,轻轻地,贴上了他的额头。
“也没有发烧啊……”她喃喃自语。
顾念被她那冰凉的触感一激,猛地回过神来。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向后退了两大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我去洗菜。”他扔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冲到了水槽边,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大。
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着他手中的蔬菜,也冲刷着他那颗,早已乱成一团麻的,滚烫的心。他不敢回头,怕被她看到自己此刻那副连耳根都红透了的,狼狈的模样。
槐稚秀看着他那仓皇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狡黠而甜蜜的,胜利的微笑。
她发现,原来这座无坚不摧的冰山,也是有弱点的。而他的弱点,就是她。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力量。
她知道,这场关于“生活”的教学,她已经稳操胜券了。她将那块被顾念切得惨不忍睹的里脊肉,小心地收好,准备用它,做一道“独一无二”的糖醋里脊。
她想,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味道。
有点酸,有点甜。
还有点,手忙脚乱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