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被夜露浸得湿滑,白桃的鞋跟在碎石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她垂眸盯着衣襟下鼓出的帛卷轮廓,指尖隔着粗布反复摩挲那个位置——刚才月光下显影的血字还在发烫,像块烧红的炭贴在胸口。
李先生。她突然停步,转身看向落在队伍最后、正用袖口擦着额角冷汗的李秀才。
山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青衫下摆,露出腰间那串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您可曾听闻八阵人心图
李秀才被问得一怔,扶了扶滑到鼻尖的圆框眼镜。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那是白桃在地道里见过的动作——每次机关触发前,他都会这样摩挲布料,仿佛在触摸记忆里祖父教他认卦象的旧书页。八阵...人心图?他重复着,突然眼睛一亮,我祖父笔记里提过!
说是八卦镇国藏的终极,不在金石珠玉,而在...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目光扫过不远处正替小梅系紧鞋带的陆九,又落在铁牛铁塔般的背影上,具体怎么写的...我十岁那年,日军烧了祠堂,笔记被埋在瓦砾下。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块帕子,轻轻擦过白桃手背,但我记得最后一句,卦象易破,人心难测
白桃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正要再问,走在最前面的铁牛突然竖起手掌。
这个在地道里能徒手掰断青铜锁链的汉子,此刻像只压低身子的黑豹,耳朵几乎要贴到地面。有人。他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三步外的灌木丛,踩断了两根枯枝。
陆九立刻拽着小梅闪进道旁的野蔷薇丛,带刺的枝桠刮得小姑娘闷哼。
白桃反手按住腰间的银针囊——那是母亲留下的,针囊上绣的字被血浸得发暗。
李秀才则退到她身侧,从袖中抖出把细若牛毛的铜丝,那是他解机关时用的分金缕。
铁牛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快得像片被风卷走的乌云。
白桃数到第七下心跳时,林子里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大爷饶命!
小的就是混口饭吃!
被拎着后领拖出来的男人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可白桃一眼就看出破绽——他的鞋底太干净了,是刚换的新麻鞋,而真正的山民,鞋底早该嵌满松针和碎石。
铁牛把他按在青石板上,膝盖压着他的肩胛骨,谁派你来的?
男人疼得涕泪横流:太君!
太君说...说有个带铜铃的小丫头,悬赏三根大黄鱼!他的目光扫过小梅腰间摇晃的铜铃,喉结滚动,封锁了所有下山道,连土地庙都埋了雷...小的真不知道别的!
陆九蹲下来,手指捏住男人后颈的皮肤轻轻一捻。
白桃知道那是他检查易容的手法——中统特训课上,他教过她,真正的伪装会在皮肤下留下胶痕。没易容。他冲白桃摇头,又转向铁牛,松点,他快喘不上气了。
铁牛哼了声,膝盖稍微抬起半寸。
男人像条被扔回水里的鱼,拼命吸着气:太君还说...说他们要活的!
分头走。陆九的声音像块被冰水激过的玉,清冽而沉。
他解下自己的灰布围巾,系在小梅脖子上,遮住铜铃的银光,我和白桃带小梅走左边野径,你们引开追兵。他看向铁牛和李秀才,两刻钟后,去鹰嘴崖碰头——记得把鞋倒穿,混淆脚印。
李秀才突然拽住白桃的衣袖。
他的手在抖,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却还是从怀里摸出枚羊脂玉扣,塞进她掌心:这是...白芷姐留下的。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竹叶上的雨,她走前说,要是遇到死局,拿这个去见城南药铺的陈掌柜。
月光落在玉扣上,白桃这才看清纹路——是简化的八卦图,乾位刻着极细的血线,和帛卷背面的血字走势如出一辙。
她刚要追问,铁牛已抄起男人的衣领:走了!李秀才冲她点点头,跟着铁牛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山风卷着他的话尾:当心...人心。
野径比主道窄了三倍,荆棘丛刮得白桃手背见了血。
小梅攥着她的衣角,铜铃被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发出细碎的轻响,像颗紧张的心跳。
陆九走在最前面,每隔十步就停下来,用匕首在树干上划下只有他们能看懂的暗号。
在想玉扣?陆九突然停步,转身时带起的风掀翻了他的毡帽。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像两盏淬了星火的灯。
白桃摸出玉扣,借着陆九打亮的火折子看:血字说宝藏在人心,玉扣的纹路和血字同出一源。她的拇指摩挲着乾位的血线,或许...所谓的人心宝藏,是当年参与护宝的人留下的情报?
比如兵力部署,或者...药品清单?
火折子地熄灭。
小梅突然拽她的袖子,声音发颤:白姐姐,那边有影子!
白桃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月光穿透林梢,在前方空地上投下个高大的影子——是铁牛的影子。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腰间别着在地道里用过的铜剑,正背对着他们站在路中央。
铁牛?陆九的声音里带着疑惑,你们不是该往东南走?
你们不该带她去阴交之地。那声音响起时,白桃的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不是铁牛的声音——铁牛的嗓音像破了的铜锣,粗粝里带着哑,可眼前这人的声音太干净了,像块打磨过的玉,甚至带着点...熟悉的尾音。
陆九突然挡在白桃和小梅身前。
他的右手按在腰间,那里别着把改装过的勃朗宁,枪柄上缠着和白桃针囊同款的红绳。你是谁?他的声音沉得像块压舱石。
慢慢转过身。
月光照亮他的脸——确实是铁牛的脸,连左眉骨上那道被青铜门刮出的伤疤都分毫不差。
可白桃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是直的,而真正的铁牛,在地道里为撞开石门,小指早被门轴压得永远蜷成了钩。
伪军探子说的路线。白桃突然开口,声音像块冰砸进深潭。
她想起刚才那探子供出的左侧野径,想起铁牛分兵时看她的眼神——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个总把外来者都该死挂在嘴边的守墓人。
人心难测啊。假铁牛笑了,笑容在月光下裂开,像道狰狞的伤口。
他的手摸向腰间,铜剑出鞘的清鸣划破夜雾。
白桃的手指扣住针囊。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面被擂响的战鼓。
母亲信里的话突然浮上脑海:桃儿,真正的医者,要治的从不是皮肉之伤。她望着假铁牛眼里的阴鸷,突然笑了——这一局,她早该想到的。
山风卷着远处的犬吠扑来,吹得假铁牛的衣角猎猎作响。
白桃摸向衣襟下的帛卷,血字还在发烫。
她看向陆九,他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假铁牛的心脏;又看向小梅,小姑娘正悄悄解开围巾,露出半枚铜铃——那是白芷教她的,危急时的暗号。
来啊。白桃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母亲信末那种温柔的锋利,让我看看,你藏在人心深处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