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在“陆承安”三个字上轻轻一滞,记忆突然像被银针挑开的茧。
《药王手札》末页那行褪色批注终于从混沌里浮出来——“逆阵之法,不在破,而在承”,墨迹里还浸着半滴暗红,像是写的时候被血珠晕开的。
她喉咙发紧,下意识摸向腰间药囊,那里躺着半片青指甲,此刻正贴着她的掌心发烫。
“桃子?”陆九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像春风掀动了她发间的碎发。
白桃回神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摸出银针。
细如牛毛的针尖抵着指尖,她深吸一口气,轻轻一刺。
血珠冒出来的瞬间,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在药王谷练针,师父说“医家手要稳,心要狠”,可此刻这滴血,比给伤员取子弹时抖得还厉害。
血珠坠在“承”字中央,像颗红玛瑙嵌进青石。
碑身突然轻颤,白桃的手被震得发麻。
陆九下意识扶住她的肩,两人同时看见石面泛起涟漪——虚影从波纹里浮出来,是个穿中统黑袍的年轻男人,眉目与陆九有七分像,左手提着盏长明灯,灯芯燃着幽蓝火焰,右手按在与此刻陆九相同的位置。
“是……你。”白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虚影里的人抬眼,目光穿过石面,直刺进陆九眼底。
陆九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攥紧她的衣角,“我见过这灯。”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碎冰裂开的脆响,“在梦里,总梦见自己站在很黑的地方,手里提着这盏灯,有人喊我‘承安’。”
白桃望着虚影里的人,突然想起陆九总在半夜惊醒时攥着的那半块断玉——原来不是梦,是被封印的记忆在挣扎。
她伸手碰了碰石面,虚影的指尖竟与她的指尖相触,像碰在一层极薄的水膜上,凉得刺骨。
“它在等你回来。”她转头对陆九说,睫毛上还凝着刚才的潮气,“等守心者归位。”
陆九没说话。
他松开白桃的肩,背过身去。
白桃看见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发抖,像是在克制什么。
片刻后,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捧深灰色的粉末——断影剑的碎片,半年前在苏州城外的破庙里,他亲手将那柄陪了他五年的剑砸成了灰。
“断影认主。”他说,声音突然沉得像压了块石头,“当年师父说,这剑随我入阵,若我死在阵里,剑灰能替我守住最后一口气。”他抬头时眼里燃着白桃从未见过的光,“现在,该用它还债了。”
匕首割开手腕的声音很轻,像裁开一块旧布。
血珠混着断影灰落在碑心,陆九的手按上去的瞬间,地面突然发出闷响。
白桃踉跄一步,扶住碑身时,听见四壁传来细碎的裂响——青石板缝里渗出暗红的土,露出森白的骨茬。
三百具女子尸骨从墙里缓缓爬出,每具的额间都有个菱形凹痕,与白桃掌心的锁心印形状分毫不差。
“她们……”白桃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历代祭主。”陆九的手还按在碑心,体温透过石面传到她掌心,“我在记忆里见过。”他望着那些尸骨,每具都转向碑石,双手合十,指骨间还沾着陈年血渍,“她们不是被迫的。”他突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她们是自愿的,用命换阵法运转,换金陵城的气数不断。”
地底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人在敲鼓。
小梅不知何时跪坐在碑角,银丝缠在碑身的裂缝里,发梢垂落地面,眼睛闭得死紧。
白桃看见她的睫毛剧烈颤动,像有无数只手在她眼底抓挠。
“小梅?”她喊了一声,小梅却像没听见,嘴唇开合着,吐出几个模糊的字:“不是……吃人……是要有人……愿意被吃……”
“双祭同燃。”小梅突然睁开眼,瞳孔里映着碑上的虚影,“一个焚心,一个断影,才能逆转。”她的声音带着不属于她的沙哑,像是有三百个人同时在说话,“阵法吞的不是命,是贪念——朵颐之贪,所以需要有人用真心去承。”
白桃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想起《周易·颐卦》里的爻辞:“观颐,自求口实。”原来“朵颐”不是阵法的名字,是人心的贪念。
历代祭主用命镇的,从来不是什么宝藏,是人性里最恶的那部分。
她转身去摸药囊,指尖触到断魂砂的陶罐时,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扬州码头,那个浑身是血的老中医塞给她的锦囊——“这是最后一味药引,等你要逆阵时用”。
此刻锦囊就在药囊最底层,拆开来看,是撮泛着幽蓝的灰,混着几根半透明的银丝。
“小梅。”白桃蹲到她身边,“你的断丝。”她举起那撮灰,“老周头说,要混着你的残丝,才能画逆阵图。”小梅愣住,随即笑了,露出小虎牙:“他说我是药王血脉,原来不是哄我玩的。”她扯断一缕发间的银丝,递过去时,白桃看见她手腕内侧有道淡红的印子,和自己掌心的锁心印如出一辙。
白桃将断魂砂、断丝灰、还有自己刚才滴的血混在一起。
药粉在掌心发烫,像团烧红的炭。
她蹲在碑前,用指尖蘸着药粉画阵图——乾位、坤位、震位……最后在艮位撒上陆九的断影灰,震位滴上自己的心头血。
血珠落在石面,发出“滋”的轻响,像是活过来了。
“小梅,用残丝连艮位和震位。”白桃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陆九,按紧碑心。”她抬头看他,他的手腕还在渗血,血珠顺着碑心的纹路往下淌,像条红色的河,“我焚心,你断影,她传讯——三人一体,方可逆天。”
陆九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的掌心沁着汗,按在碑心的位置,能清晰感觉到石面下有什么在流动,像脉搏,像呼吸。
白桃望着他,突然想起初见时他易容成老乞丐,蹲在军统门口啃冷馒头,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总爱偷她药囊里蜜饯的男人,会是守了金陵阵脉百年的守心者。
“动手吧。”陆九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白桃深吸一口气,指尖按在震位的血珠上。
剧痛从掌心炸开,像有根烧红的针在刺她的心脏。
她踉跄着跪下去,额头抵在碑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陆九闷哼一声,断影灰开始冒烟,他的掌心腾起青焰,却不灼人,反而带着股清冷的药香。
小梅的银丝突然绷直,像根琴弦被拨响。
白桃听见地底传来呜咽,像是三百个声音在合唱。
她抬头时,看见陆九的影子和碑上的虚影重合了,年轻的中统特工与现在的陆九叠在一起,长明灯的幽蓝火焰变成了暖黄。
“继任者不必死。”
碑文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
白桃抬头,看见石面上新浮现的字迹,墨色还在往下淌,像刚写上去的,“唯诚者得生。”
陆九的手松开时,碑身的温度降了下来。
白桃低头看自己的掌心,锁心印正在缓缓愈合,暗红的血字褪去,露出一道淡金的纹路,像片银杏叶。
地底的嗡鸣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梅香——是小梅的银丝断了,散在空气里,像雪。
陆九蹲下来,替她擦掉额角的汗。
他的手还在抖,却笑得很轻:“原来不用死。”
“原来不用死。”白桃重复着,声音突然哽住。
她伸手摸他的脸,摸到脸上未干的泪,“陆承安。”她轻声喊他的名字,“我们回家吧。”
小梅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抱着那团断丝,眼睛亮得像星子:“姐姐,我听见地底在唱歌。”她歪着头笑,“是她们在说,守心者回来了,春天要来了。”
石室的长明灯突然更亮了些。
暖黄的光里,陆九握住白桃的手,掌心的金纹和她掌心的金纹贴在一起,像两片叶子拼成朵花。
外面传来隐约的鸟鸣,白桃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石室外的雪停了。
春天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