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阴冷潮湿,泥土的腥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钻入白桃的鼻腔。
她一手扶着粗粝的绳索,另一只手拈着一枚细长的银针,悬在鼻尖前一寸。
黑暗中,唯有头顶井口投下的一圈微光,像一枚遥远的冷月。
脚下不断传来石阶被踩踏的空洞回响,是跟在她身后的同伴。
一丈,两丈……她心中默数着下降的深度。
井壁上湿滑的青苔在火折子的光亮下泛着幽光,水珠顺着石缝滚落,滴答作响,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当数到第七丈时,异变陡生。
白桃只觉鼻端那股锈味骤然浓烈,像有人将一口烧红的铜锅猛地扣在她脸上。
她眼疾手快,将银针凑到火光下一看,只见那原本光洁如练的针尖,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漆黑,甚至微微卷曲起来。
是水银毒气!
“捂住口鼻!用醋巾!”她当机立断,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上方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声音仿佛一道命令,上方立刻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随即又恢复了安静。
白桃自己也迅速从腰间的小囊里扯出一条浸透了老醋的纱巾,紧紧蒙在脸上,酸味刺鼻,却让她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然而,问题并未解决。
水银毒气沉重,会沉积在井底,他们越往下,毒性越烈,光靠醋巾根本撑不了多久。
她抬头望去,井壁某一处,嵌着几截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铜管,毒气的源头显然就在那里。
强行通过,无异于送死。
怎么办?
白桃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装备,最终落在了腰带上那枚黄澄澄的铜扣上。
她心念电转,迅速解下腰带,用匕首撬下铜扣,将其置于火折子上方灼烧。
待铜扣烫得发红,她看准一处井壁的缝隙,用尽全力将滚烫的铜扣掷了过去。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白烟升起。
铜扣的热量开始烘烤周围湿冷的空气,形成了一股微弱却持续上升的热流。
这股热流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开始搅动井中沉滞的空气。
原本密不透风的毒气层被这股上升气流撕开了一道口子,缓缓向着铜扣所在的一侧偏移、逸散。
“可以了,快!”白-桃再次发出指令,自己则率先顺着绳索,贴着井的另一侧,继续下沉。
队伍的末尾,陆九每一步都踩得异常缓慢沉重。
他没有像白桃那样关注空气里的异样,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脚下的石阶上。
从第一级开始,他就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石阶的受力反馈不对劲,仿佛他踩下的不仅仅是自身的重量,还牵动了某种精密的机括,发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令人牙酸的机簧微调声。
他停下脚步,上面的人传来询问,他只简单地回了句“稍等”。
随即,他弯腰脱掉了脚上的软底快靴,赤足踏上冰冷的石阶。
当他的脚掌与石阶完全接触的刹那,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涌泉穴直冲头顶。
他足底皮肤之下,一道道暗色的纹路若隐若现,随着他每一次呼吸和心跳,明灭不定。
就是这里!
他的脚底仿佛长出了无数根敏感的触须,瞬间感知到了整口井的构造。
这不是井,这是一个局!
一个以井为形的“倒锥锁魂局”!
此局出自《鲁班书》残篇,歹毒无比,一旦有九人依次入局,当第九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整个井底的机关便会彻底闭合,将最末一人活活封死在下面,以其魂魄为祭,镇压井中邪祟。
陆九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他们不多不少,正好九个人。
而他,就是那最后一个。
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模糊的人影,没有声张。
此刻示警只会引起恐慌,甚至可能导致上方的人操作失误,让大家一起陪葬。
他目光下移,看到中段横着两根固定绳索的备用竹梯。
他心一横,抽出腰间的短刀,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发力,只听“咔嚓”两声脆响,他竟硬生生别断了两根竹梯的横档。
他将断裂的竹梯狠狠楔入左右两侧井壁的石缝之中,形成一个简陋却坚固的横卡。
如此一来,井壁内部的传动机括便被这两根竹梯卡住,无法形成最后的闭合。
做完这一切,距离井底尚有两丈之高。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双腿猛然发力,身体如一只壁虎般贴着井壁滑下,在最后关头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井底的干涸泥床上。
井底没有水,只有龟裂的泥土和一片死寂。
正中央,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石龛,上面布满了青苔。
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小梅刚一站稳,就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脸色煞白。
一阵尖锐的耳鸣在她脑中炸开,无数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成百上千个人在同时尖叫、哭喊、低语:“别开……别看……错了……全都错了……”
她难受得几欲作呕,但还是强行稳住心神,嘴唇翕动,一段古老而简短的歌谣从她喉间溢出。
那是地脉谣中专用于安抚躁动地气的“安息调”,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温柔的梳子,一点点梳理着那些狂乱的杂音。
片刻之后,小梅的耳鸣渐渐平息。
而她脚下的泥床,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道蛛网般的细缝。
一缕缕淡红色的液体从缝隙中缓缓渗出,汇聚成洼。
那液体气味似血,却无腥臭,反而带着一股浓郁的泥土芬芳。
是地髓液!
地脉正在复苏。
白桃没有理会地髓液,她的注意力全在石龛上。
她仔细检查着石龛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龛座背后,摸到了一个凹槽。
她用力一按,一块石板弹开,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一截锈迹斑斑的铁桩残段。
桩头上,刻着一行小字:“昭和八年·金陵工务课”。
又是日本人做的手脚!
白桃眼神一凛,从随身的药囊里捏出几片紫苏叶,揉碎了洒在桩头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翠绿的叶片一接触到铁桩,便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瞬间变得焦黄萎缩,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是厌胜合金,”白桃沉声道,“专门用来钉死地气,断绝生发的阴毒玩意儿。”
说罢,她不再迟疑,取出一团艾绒,小心地包裹住那截铁桩,然后用火折子点燃。
艾绒遇火即燃,火苗“呼”地一下蹿起老高,火光中,一缕浓重的青烟从铁桩上爆出,竟隐隐凝聚成一个挣扎咆哮的困兽之形,随即发出一声不甘的嘶鸣,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青烟散尽,地髓液的流动变得平稳而充沛起来。
陆九走到石龛前,双手抵住龛身,猛一发力,将沉重的石龛推向一旁,露出了其后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洞内,静静地躺着一具干尸。
尸身保存得极为完好,仿佛只是睡着了。
那人面容清癯,身着早已褪色的道袍,胸前挂着一枚药王宗徽记的铜牌。
“是白苏师兄……”白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失踪了整整三十年的白苏师兄,竟然一直在这里。
他怀中抱着一本册子,可惜早已被岁月侵蚀,只剩下一点飞灰。
但在他身下的石板上,却烙着四个焦黑的大字:勿续归藏。
小梅慢慢跪倒在尸身旁,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白苏那只早已干枯的手。
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她浑身一震,双目失神,喃喃道:“他说……他说当年他没有修好地脉,他只是……骗了所有人说修好了。”
白桃死死地盯着石板上那四个字,眼眶瞬间滚烫。
骗了所有人……所以,他不是失踪,而是留了下来,用自己的肉身和残存的修为,在这里独自镇守了三十年,替整个宗门扛下了这个弥天大谎,也扛下了这地脉反噬的全部苦果。
一片死寂中,陆九默默地从地上拾起一块尖锐的碎石,走到洞口的石壁旁,用尽全身力气,刻下了第一个字:走。
众人沉默着准备离开,陆九刻下的那个“走”字在火光下显得决绝而沉重。
白桃的视线却久久停留在白苏师兄那只枯槁的手上,指骨的轮廓在干瘪的皮肉下清晰可见。
三十年的镇压,他早已不是一具凡胎肉骨,而是与这地脉融为一体的‘药’。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形,坚定得再也无法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