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死寂被一种更深层次的寒意所取代,仿佛连呜咽的风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惊扰潜伏在黑暗中的东西。
守在义庄门口的陆九警惕地扫视着院墙外的黑影,而靠在棺材边假寐的白桃,则看似放松,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张开到了极致。
子时刚过,本该是最阴寒的时刻,义庄内却一片平静。
然而,这份平静却在下一刻被骤然撕裂。
“弟弟……”
一声梦呓般的呜咽从角落传来,小梅猛地从草堆上惊坐而起,脸上挂满了冰冷的泪水。
她双目圆睁,瞳孔里满是惊恐与挣扎,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木门。
门外,一个稚嫩又飘忽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姐姐,我冷……开门。”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小梅的心脏。
那是她弟弟的声音,是她午夜梦回时听过千百次的声音!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挣扎着就要站起来。
她要去开门,她的弟弟在外面,他冷!
就在她手掌撑地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自掌心传来。
她低头一看,那根平时温顺地缠绕在手腕上的银针,此刻正深深刺入她的掌心肉里,针尾连接的红线更是骤然绷紧,散发出灼人的热度,仿佛在厉声警告。
“唔!”小梅吃痛,动作一滞。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闪电般掠过,白桃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她身边,一只冰凉的手精准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则死死按住她的肩膀。
“别应!”白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那不是声带发出的声音,是地脉共振!你一开口,气机交感,它就能锁定你!”
小梅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
她不明白,那明明是弟弟的声音啊!
白桃没时间解释,她神情凝重地从腰间药囊里抽出另一根更长的银针,毫不犹豫地插入身旁的泥地之中,直没至柄。
只见露在地面上的寸许针尾,开始微微颤动,一个模糊不清的波纹状虚影在其上显现、荡漾。
白桃的脸色沉了下去,这波动频率,与她此前在血胶上观测到的完全一致。
那个东西,跟过来了。
“它在学你弟弟。”另一边,陆九冷静的声音响起。
他没有去看小梅,而是闭上眼睛,耳朵微微扇动,像是在拆解空气中残留的声音碎片。
他沉声道:“我学易容术时,师父教过一条‘神态补全律’。最高明的伪装,不是模仿得有多像,而是假扮者总会不自觉地,在模仿中加入观察者最期待看到或听到的东西,以此来弥补自身的破绽。”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看向小梅:“小梅,仔细想,刚才那句话,和你记忆中弟弟的语气,有没有任何一丝不同?”
小梅含泪摇头,那声音太像了,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委屈和诱哄:“姐姐,我想看你穿红袄的样子……你穿上,给我开门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陆九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笑。
而小梅,却如遭雷击,浑身的颤抖瞬间停止了。
她失神地喃喃道:“红袄……他……他没见过我穿红袄……”
她弟弟离世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她那件唯一的红袄,是弟弟走后第二年,娘亲用省下来的布头,熬了几个通宵才给她缝制的。
“它在读你的记忆,然后添油加醋,用你最深的执念来引诱你。”陆九断然道。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老旧的黄铜怀表,这表早已不走了,但内里的齿轮机括却被他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拨动表冠,将指针调到一个奇异的角度,然后拇指轻轻一弹表盖,握着表链,在空中以一种特定的频率轻缓地摇晃起来。
怀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远处院墙外的树林深处,空气却仿佛水面般荡起了涟漪。
一团游移不定的红雾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随着怀表的晃动而产生了共振,显露了行迹。
就是它!
白桃眼中寒光一闪,计上心头。
她低声道:“它渴望的是执念,是回应。既然如此,我们就给它一个‘回应’。”
她没有丝毫犹豫,并指如刀,在自己左手指尖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她迅速将血珠滴入一小撮早已备好的药泥中,双手飞快搓揉。
不过眨眼功夫,一个拇指大小、酷似小梅幼年模样的微型人偶便已成型。
接着,她又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特制银针,针身刻满了细密的符文,这是“凝愿针”。
她将针尖对准人偶眉心,口中念念有词,同时脑中观想着一个清晰的意识片段——拒绝、坚决、毫不畏惧。
她对小梅说:“借你的意,用一下。想一句话:‘我不怕你了’。”
小梅虽不明所以,但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照做。
随着她意念集中,白桃手中的凝愿针微微一亮,她迅速将针刺入人偶眉心,又飞快拔出。
那段短暂而纯粹的意识,已被注入人偶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悄无声息地来到院中的老槐树下,将人偶埋入树根旁的浅土里,又取出几枚涂抹了特殊药粉的石子,在周围布下一个简易的“听蛊阵”。
陷阱,设下了。
众人再次屏息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三更的梆子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飘渺得不似人间。
就在此时,那团在林中徘徊的红雾终于动了。
它似乎失去了耐心,又或许是被人偶身上那一丝属于白桃的精血所吸引,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无声无息地扑向了院中的老槐树。
它没有攻击义庄的门窗,而是直接渗透进泥土,精准地缠绕住那个埋在树根下的小人偶。
一股贪婪的吸食感透过阵法传来,红雾开始吸收人偶中蕴含的“执念”。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那团红雾便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剧烈地扭曲、翻滚起来!
它吸收的,不是它所渴望的恐惧与思念,而是一股冰冷、坚决的“拒绝的记忆”!
这对以执念为食的它来说,无异于剧毒。
雾气开始溃散,形态也变得极不稳定。
在彻底消散前,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辨别的、充满了无尽委屈与孺慕的话音,从雾气核心处飘了出来:“娘……你怎么不来……”
声音不再是小梅弟弟的,而是一个更小的、几乎还不会说话的婴孩的啼哭。
小梅整个人都怔住了。
这个字眼像一道惊雷劈在她脑海里。
她猛然想起了陈哑婆交给她那个胎发团时,那双浑浊眼睛里的哀求和嘱托。
一个被她忽略了许久的念头,疯狂地涌了上来。
“不……”她失声叫道,猛地抓起身旁的一根防身用的银针,疯了一般冲出义庄,直奔那棵老槐树。
白桃和陆九紧随其后,以防不测。
小梅跪倒在树根处,不顾满手的泥污,用那根银针和双手疯狂地刨着地上的泥土。
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柔软而腐朽的东西。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其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腐烂布片,但从残存的纹理和包裹的形状来看,正是当年包裹那个胎发团的襁褓残片!
陈哑婆竟将它埋在了这里!
小梅颤抖着将破布展开,借着陆九打亮的火折子光芒,她看到在布片的一个角落,用已经褪色的丝线,绣着两个极小的、几乎要辨认不出的字:陈小满。
与此同时,陆九已转身回到义庄,他默默地翻检着陈哑婆那点可怜的遗物。
很快,他在一堆烧焦的杂物中,找到了一本被火燎去半边的册子。
册子封皮模糊,但能依稀看出“稳婆记录”的字样。
他迅速翻开,焦黑的书页上,一行被烟熏火燎但字迹依然清晰的记录,映入他的眼帘:壬申年腊月廿三,产男婴,体弱,难产亡,葬东沟柳下。
陆九合上册子,走到院中,看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小梅,声音低沉而清晰:“她不是让你保管胎发……是托你替她记住她的儿子。”
轰隆!
天边一道闷雷滚过,冰冷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
小梅跪坐在泥泞的雨中,怀里紧紧抱着那块破布,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
那哭声里有恐惧,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迟来的、替他人承受的巨大悲恸。
她不再压抑,不再躲闪,而是抬起头,对着漆黑的雨夜,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回应道:“小满!陈小满!我听见你了!我也记得你娘!她没有不要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大地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小梅掌心中那根一直灼热发烫的银针,温度骤然冷却,原本因感应到怨气而微微弯曲的针身,缓缓地、彻底地变直了。
远处那片黑暗的林海之间,最后一缕即将消散的红雾,在雨中重新凝聚,缓缓升腾。
它不再是可怖的雾团,而是幻化成一个佝偻的老妇背影,一步一步,朝着远方山坳的深处,安详地走去,最终消失在夜幕里。
雨渐渐停了。
白桃走上前,将浑身湿透、仍在抽泣的小梅扶了起来,轻声问她:“还敢听吗?”
小梅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目光中残存着悲伤,却也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低头,将那根已经恢复正常的银针,重新一圈一圈,紧紧地缠回手腕。
“不敢……但我必须听。”
夜风再次掠过义庄的屋檐,挂在角落的铁铃被吹得“叮铃”一响,清脆悦耳,仿佛是来自远方的某个人,在轻轻地应了一声。
白桃看着重新振作的小梅,又看了一眼那枚笔直的银针,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腰间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行囊上。
她眼神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近乎灼热的锐利。
这场意外的插曲,这场对亡魂执念的超度,似乎在冥冥之中,补全了某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前路依旧凶险未知,但通往真相的门扉,仿佛因为今夜的善果,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