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一缕缕青丝如断落的尘缘，飘散在地。
白桃面无表情，亲手剪去了及腰长发，只留参差不齐的耳边短碎。
镜中的人影，眉眼依旧，却多了几分决绝的疏离。
她用指腹蘸着锅底灰，细细涂抹在脸颊与额角，遮掩住原本清丽的轮廓，化作一个面黄肌瘦、毫不起眼的流民。
一切准备就绪，她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素布衣裙，袖口宽大，正好能藏下她所有的秘密。
那份伪造的身份文书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紧紧攥在手心，她深吸一口气，汇入通往城南登记处的人流之中。
这里是“自愿献愿者”的聚集地，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一丝诡异的期盼。
排队的男男女女大多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轮到白桃时，登记官头也不抬，只是机械地问着姓名、籍贯。
白桃用沙哑的嗓音报上假名，递上文书。
登记官的笔尖在纸上划过，随手将她归入一旁的队伍，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波澜。
就在这时，白桃眼角的余光瞥见登记官桌案上摊开的一份内部通告，朱红大字刺入眼帘：“第七承愿体遴选仪式，定于明日亥时，地点：离火殿。”她心头一紧，目光迅速扫过下面的候选人名单。
一连串陌生的名字，备注无一例外是“孤女”或“流民，家系不详”。
然而，在名单末尾，一行小字如毒蛇般缠住了她的视线：“优先考虑懂古文、通医理者。”
白桃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冽寒光。
她无声地冷笑，原来如此。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任人宰割的祭品，而是一个能看懂古老祭文、能理解仪式原理的“脑子”，一个能在关键时刻配合他们完成这场惊天骗局的清醒的工具人。
当晚，在分配给献愿者的简陋棚屋里，白桃借着微弱的月光，从贴身衣物中取出十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针尖在一方小小的油石上反复打磨，而后轻轻蘸过一个瓷瓶。
瓶里装着“断识油”，是她用七种罕见的草药提炼而成，一旦刺入特定穴位，可在半个时辰内彻底阻断神经传导，造成脉搏、呼吸近乎停滞的假死之态。
她将这十根杀器与生机并存的银针小心翼翼地藏入袖中暗袋，指尖冰凉，心却如一团燃烧的火。
与此同时，城西的一口废弃枯井下，小梅正经历着另一场无声的战争。
七道猩红如血的丝线，将她瘦小的身躯牢牢捆绑在井壁的铁索上，宛如一个悬挂的茧。
七根乌黑的安魂钉，深深刺入她头顶、四肢以及心口的七大要穴，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她没有屈服。
井底的黑暗与潮湿，反而成了她的庇护所。
她依照脑海中“地语”给予的破碎提示，放弃了顺应天地的正向呼吸，转而逆运丹田之气。
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在抽取大地深处沉睡的脉动；每一次呼气，则是将自己不屈的意志，凝聚成一道道精神震荡波，沿着地脉的纹路，悍然冲向那座囚禁了无数灵魂的灯阵。
“我不叫替补！”井水因她的意志而轻微漾开一圈涟漪。
“我不叫工具！”井壁渗出的水珠汇成溪流，打湿了她的衣衫。
“我叫——小梅！”
随着最后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井底的水面猛地翻腾起来，如同沸腾。
子时已至，远在仪式核心区域的监控室内，一名技术人员正打着哈欠，眼前的屏幕上，代表东南巽位的地灯光点却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起来，原本稳定的幽蓝色灯焰，瞬间掺杂进一丝不祥的灰败。
“b4信号出现强烈杂波！”技术人员的惊呼划破了深夜的寂静，“等等……这波形……像、像是一种编码信号！像……有人在对我们说话！”
井底，小梅的嘴角缓缓渗出一缕鲜血，蜿蜒而下，滴入浑浊的井水中。
她却笑了，那笑容苍白而又灿烂。
“你们听到了吗？这一次，是我先开口。”
城北，负责为离火殿供应特制燃料的胶炭厂，陆九如一个幽灵，穿行在轰鸣的锅炉与传送带之间。
他将断魂草的根茎磨成细粉，与最劣质的煤粉均匀混合，分装在七个不起眼的油布包里。
这些“阴燃剂”被他巧妙地塞进了即将送往离火殿锅炉房的胶炭运输车的夹层中。
他精确计算过，当锅炉达到特定高温时，阴燃剂会缓慢释放出无色无味的毒性气体，在封闭的管道内积聚。
当浓度达到临界点，只需一颗火星，便会引发一场无可挽回的连锁爆炸，足以将整个地下能源中枢彻底摧毁。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藏身的角落，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用炭笔写下最后一行字：“若我未能归来，请把我的易容皮交给白桃——它还能再用一次。”写完，他将这一页纸撕下，仔细折成一艘小小的纸船，轻轻放入工坊外引水的小溪。
纸船承载着他最后的嘱托与信号，摇摇晃晃，顺流漂向城外约定的接应点。
遴选的过程快得超乎想象。
白桃凭借那份“懂医理”的伪装，毫无悬念地通过了初选。
她与其他六名被选中的女孩一同被带入一间古朴的候召房。
房间中央，赫然摆着七面打磨光亮的巨大铜镜，呈环形排列，镜面幽深，仿佛能吞噬人的灵魂。
在侍者转身倒水的间隙，白桃借着整理衣领的动作，飞快地靠近离自己最近的一面铜镜。
她注意到镜子背后并非墙壁，而是一个凹槽，里面嵌着一块暗红色的生辰牌位。
她心念电转，假装被另一侧的雕花吸引，脚步挪移，眼角余光迅速扫过每一面镜子后面的牌位。
当她的目光落在第四面铜镜后时，呼吸骤然一滞。
那块牌位上，用小篆清晰地刻着两个字：白桃。
而下面的生辰八字，竟与她分秒不差！
刹那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不是大海捞针，而是请君入瓮。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甚至知道她的真实生辰。
这场所谓的遴选，不过是为她一个人量身定做的戏台。
她心中巨震，脸上却依旧是那副麻木顺从的表情。
她缓缓抬手，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镜框的边缘，一根淬了“断识油”的银针已无声无息地刺入了古旧的木质镜框缝隙中，留下一个只有她自己能识别的标记。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侍者高声唱喏，声音不带一丝情感：“第七承愿体人选已定！吉时将至，请入殿净身！”
与此同时，胶炭厂外围的一处高地上，陆九点燃了藏在通风管道里的第一包阴燃剂的引信。
他没有立刻撤离，而是选择留下，举起单筒望远镜，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离火殿。
透过了望孔，他看见了。
白桃换上了一身繁复而洁白的祭服，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在侍者的引领下，正缓步走向离火殿那扇缓缓开启的、仿佛巨兽之口的朱红大门。
就在白桃的脚即将踏上殿前第一级台阶的瞬间，殿内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扩音器鸣音，紧接着，一个冰冷、仿佛来自神明的宣告响彻整个区域，清晰地传入陆九的耳中：“经最终判定，第七承愿体确认为——白桃！”
陆九持着望远镜的手猛地一颤，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计划有变！
他们竟然直接公布了她的真名！
而被万众瞩目的白桃，只是在听到自己名字的刹那，动作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她缓缓侧过头，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被乌云遮蔽的夜空，恰好有一线星光从云层的裂隙中挣扎着透出。
她对着那缕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好啊，那我就看看，是谁给谁上香。”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方，胶炭厂最高的烟囱顶部，第一缕极不显眼的黑烟正无声地升起，在深沉的夜色中悄然蔓延。
宏伟的殿门在白桃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引路的侍者躬身做出“请”的手势，将她带向侧殿一扇更为幽深的小门。
门内，便是净身房。
随着门扉开启，一股混杂着檀香与水汽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