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声音并不高亢,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如同最沉重的玄铁磐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书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每一个音节都在空旷的空间中激起无形的涟漪,最终沉沉地回荡在云闲的心湖之上。容忍?这个词语用得极其精妙且意味深长,它既轻描淡写地点破了云闲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那种近乎透明的“低调”与“边缘化”姿态,在对方眼中是何等无所遁形;同时也毫不掩饰地隐含了作为大陆最顶级权力执掌者的“宽容”其背后,那清晰可见的底线与……正在逐渐消磨的耐心。
云闲端坐在那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丝毫倚靠,平静地迎接着比比东那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本源的目光。在她精神世界的深处,数据之眼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反馈回的信息流冰冷、客观,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对方的情绪光谱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稳定,决策倾向高度集中且目标明确,综合威胁评估等级……被标注为刺眼的深红色,意味着“极高”。这绝非一次临时起意的寻常召见,而是一场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可能演练过的摊牌。
她放在膝盖上、被宽大衣袖遮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柔软的布料之中。这并非源于恐惧或怯懦,而是一种被无形之力一步步推至悬崖边缘、退无可退之后,不得不亮出自身真实底牌与诉求的决然。继续伪装弱小、装作懵懂无知,在眼前这位存在面前已经毫无意义。胡列娜武魂异变事件,以及那神秘的窥视,就像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比比东的耐心,或许已经接近了某个临界点。
“因为价值。”云闲开口,声音和她整个人的气质一样,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冗余情绪的奇特平静,在这充满了权力压迫与厚重历史感的书房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异常清晰,“陛下之所以选择容忍,是因为截至目前,我所展现出的能力与潜力,其价值足以让您认为,容忍是值得的。”
她没有使用任何敬语,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课堂上陈述一个早已被验证的物理定律,没有任何起伏。
比比东那双深邃如同星夜、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紫色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似乎没有预料到对方会采用如此单刀直入、毫不迂回的方式回应。但这丝讶异旋即被更深的、如同漩涡般的探究欲所取代。“哦?”她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吟,身体微微向后,放松地倚靠在宽大厚重的椅背上,姿态看似随意,却更像是一头暂时收起锋利爪牙、正以更加从容而危险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猎物的顶级掠食者,“那么,不妨详细说说,你所认知的,你的价值究竟体现在何处。”
“战术推演与优化能力,对庞杂知识的快速解析与整合能力,以及……”云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桌面上那份比比东刚刚放下的文件,凭借数据之眼在瞬间捕捉到的惊鸿一瞥,她辨认出那似乎是关于星罗帝国边境几个主力魂师军团近期异常调动与物资储备的深度分析报告,旁边还有几张以锐利笔锋写就的潦草批注,字里行间直指问题的核心要害,“以及对某些超出常规认知、棘手问题的临时性应急处理能力。”她略微停顿,像是在列举物品清单,然后才继续说道,“例如,协助黄金一代成员优化他们尚不成熟的自创魂技结构;又例如,方才在藏书楼,暂时性地稳定住了胡列娜小姐体内那处于极度躁动、濒临失控边缘的变异武魂。”
她刻意、清晰地点出了“胡列娜”的名字。这既是一种对自身“价值”的直观展示,证明她有能力处理连武魂殿高层都可能感到棘手的隐秘问题;同时,这也是一种大胆而精准的试探——她想知道,比比东对于藏书楼内发生的那场短暂而诡异的窥视,以及胡列娜身体真实状况的了解,究竟深入到了何种程度。
比比东那戴着一枚简约却蕴含磅礴能量戒指的指尖,在光滑如镜的黑曜木桌面上,极轻地、却带着某种独特韵律地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而清晰的“笃”声。她没有对云闲提及的、关于胡列娜武魂异变的任何事情做出任何直接回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微小注脚。“这些能力,确实从不同侧面,展现了你的不凡之处,远超寻常意义上的天才。”她先是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但紧接着,话锋如同冰原上骤然转向的寒风,瞬间变得冷冽而尖锐,“但是,”她紫色的眼眸中锐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你要明白,武魂殿,从不缺少所谓的天才,也从不匮乏强大的封号斗罗。本座所需要的,从来不仅仅是价值本身。”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意志,“而是……绝对的控制,与毫无保留、不容丝毫置疑的忠诚。”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具体、更具指向性的无形压力,如同骤然掀起的深海暗流,汹涌地朝着云闲席卷而来。这不再是那种弥漫在整个空间、深沉厚重的威势,而是高度凝聚的、带着明确征服意图的魂力压迫,如同无数条无形却坚韧的枷锁,从四面八方缠绕而上,试图禁锢她的身体,渗透她的精神,迫使她低下头颅。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紧,变得粘稠而沉重,连角落那些被书架阴影笼罩的区域,都仿佛有某种活物在无声地蠕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云闲立刻感到呼吸微微一窒,周身原本顺畅流转的魂力,也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滞涩感。然而,就在这外力压迫临体的刹那,她神魂最深处,那尊始终悬浮、代表着“寂静”本源的银色王座,仿佛被无形的涟漪触动,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一股清凉、寂寥、仿佛能冻结时空的气息,自王座之上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最细腻的无形纱幔,将她周身包裹。那外界汹涌而来的魂力压迫,在触及这层“寂静”力场的瞬间,竟如同炽热的铁块落入极北的万载玄冰之中,被无声地瓦解、吸收、湮灭,未能激起半分波澜,便彻底消融于无形。
她的脸色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片无波的古井,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因为方才那瞬间的压迫而产生一丝一毫的闪烁或动摇。她只是静静地、用一种近乎旁观者的冷静目光,回视着办公桌后那位掌控着大陆至高权柄的女子,仿佛那足以让魂圣级别强者都瞬间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压力,对她而言,不过是拂过山巅的一缕微风,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控制,与忠诚,”云闲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在这种高压对峙下,奇异地带上了一点淡淡的、近乎叹息般的倦怠,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了世事纷扰、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这听起来,更像是陛下对于一件称手‘工具’的要求,期望它绝对可靠,绝对服从。”她略微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我,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也绝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工具。”
她甚至抬起了一只手,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轻轻理了理自己额前那实际上十分整齐、并无碎发遮挡的鬓角。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却巧妙地、不着痕迹地打破了对方那如同实质般锁定在她身上的气势焦点。“我来自的那个世界……或者说,我的‘前世’,”她开始使用一些对方可能难以完全理解,但结合上下文足以领会其意的词汇,语气坦然得令人惊讶,“已经卷够了,也累得够呛。这一世,机缘巧合来到此地,我内心最大的愿望,其实简单到近乎可笑——不过是希望能寻得一处真正安静的角落,看看感兴趣的书籍,研究些让我觉得有意思的知识,不被世俗杂务所打扰,不被权力倾轧所波及,安安稳稳地、按照我自己喜欢的节奏……‘摸鱼’度日而已。”
“摸鱼?”比比东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极其陌生、甚至有些古怪的词汇,她那精致如雕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疑惑与探究。
“嗯,是的,‘摸鱼’。”云闲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个词汇,她的语气甚至在此刻,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毫不作伪的向往之色,仿佛在描述一个瑰丽的梦境,“就像山间清溪或池塘里那些最普通的鱼儿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偶尔兴致来了,便浮出水面,懒洋洋地吐几个泡泡,看看外面的风景;但绝大部分时间里,更愿意沉在清澈凉爽的水底,随着水波轻轻摇曳,悠闲度日。不争不抢,不慕世间荣华,不畏任何强权,只求内心能长久地保持一片……真正的清净。”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坦然,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般的、近乎摆烂的真诚。没有野心家常见的慷慨激昂,没有天才惯有的宁折不弯,更没有信徒表现出的狂热虔诚。有的,只是一种纯粹的、懒散到骨子里的、对平静生活的极致诉求。这与其说是一场关乎未来与忠诚的严肃谈判,不如说是一次彻底的、毫无保留的内心交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没出息,就是这样不想努力,您所看重的那些惊世能力,说到底,只是我为了能让自己安心“摸鱼”、避免麻烦而不得不动用的、并非情愿的手段罢了。
这种与武魂殿氛围、与比比东过往所接触过的所有人才都截然不同的奇特画风,让这位见惯了大陆风云、阅尽了无数野心家、绝世天才与狂热信徒的教皇陛下,出现了片刻罕见的沉默。她那双深邃的紫眸紧紧地审视着云闲,试图从她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眸深处,找到哪怕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抑或是隐藏极深的野心火苗。然而,她看到的,只有一片如同万年寒潭般的深幽平静,以及在那潭水最底部,清晰可见的、对“麻烦”二字那发自灵魂深处的、由衷的厌倦与排斥。
一个身负惊世之才,能力足以搅动大陆风云,其存在本身便蕴含着无限可能与价值,内心最大的追求和梦想,却仅仅是希望能够保障自己可以尽情偷懒、远离纷扰的……奇葩?
比比东那一直轻轻敲击着桌面的修长手指,不知在何时,已然彻底停了下来。书房内那无处不在、沉重粘稠的压力,也随之骤然一轻,仿佛从未出现过。她看着云闲,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其中交织着审视、不解、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难以捉摸的思绪。
“所以,”她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开口,每一个词语都仿佛带着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你对武魂殿所能提供的无上权势,对大陆即将到来的纷争格局,甚至对那虚无缥缈、却令无数巅峰强者趋之若鹜的……成神之路,都真的,毫无兴趣?”
云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眼神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映照不出任何名为“野心”的杂质:“毫无兴趣。打打杀杀,勾心斗角,背负责任,拯救世界?”她甚至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那听起来就太麻烦了。这些伟大的事业,还是交给那些有梦想、有激情的年轻人去拼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