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聚贤客栈的包围监视悄无声息地展开。凌越坐镇附近一家茶楼雅间，听着手下捕快一次次回报，眉头却越皱越紧。
那处被包下的小院整日门窗紧闭，寂静无声。伙计送饭食进去，也只放在门口，由里面的人自取。透过门缝窥探，院内空荡，不见箱笼杂物，更无半点雕刻印刷的痕迹。住客登记簿上留下的姓名籍贯经查证全是假的。
“大人，会不会……那老匠人听错了？或者这伙人只是寻常行商，并非我们要找的人？”一名负责监视的捕头低声禀报，语气有些不确定。
凌越沉吟不语。直觉告诉他，这伙人即便不是造假核心，也定然脱不了干系。如此鬼祟行径，绝非良善之辈。但眼下没有确凿证据，贸然闯入搜查，若一无所获，反而打草惊蛇，甚至落人口实。
“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凌越沉声道，目光却转向了另一条线——“王砚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话音未落，雅间门被推开，一名风尘仆仆的差役疾步而入，正是王砚派回来送信的人。
“大人！王师爷让小的快马回报！找到那褚师傅了！”
凌越精神一振：“说！”
“褚师傅回到苏州后，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在城外寒山寺附近租了间小院，闭门不出。王师爷带人找到时，他正在院里晾晒一批刚造好的仿古纸！”差役语速极快，“见到官差，褚师傅起初还想抵赖，但王师爷拿出按察使司的牌票，又点出文澜书院《广韵》仿本用纸的几处特征，褚师傅当时就脸色大变，瘫坐在地。”
“他可招认了？”凌越追问。
“招了！但他声称自己并非主谋，只是被胁迫利用！”差役道，“约莫半年前，有一伙人找到他，出重金请他仿造一批宋元纸张，要求极高，必须以古法制作，还要能通过年份检验。褚师傅家传造纸手艺，但因儿子嗜赌，欠下巨债，急需用钱，便答应了。起初只以为是富商巨贾附庸风雅，虽觉奇怪，也未深究。”
“后来呢？”
“后来那伙人又带来几块雕刻好的版片和特制的油墨，让他用仿造的纸试印。褚师傅一看那版片刻的是《广韵》、《汉书》等珍本内容，心知不妙，想要退出。但那伙人竟将他那欠债的儿子扣为人质，声称若不继续合作，便断其子手脚！褚师傅爱子心切，只得就范。但他留了个心眼，暗中记下了那伙人偶尔交谈时透露的只言片语，似乎他们经常往来于苏杭之间，且……领头的是一个被称为‘范先生’的瘦高男子，右手似乎有旧伤，不太灵活。”
范先生！右手有旧伤！凌越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失踪二十年的范遥！
“褚师傅可知那些真品古籍现在何处？或是他们下一步计划？”
差役摇头：“褚师傅说，他只负责造纸和试印，印好的仿本由那伙人带走，真品他从未见过。他只隐约听他们提过一句，说什么‘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凌越脑中飞速旋转。难道那些真品并未远遁，反而还藏在杭州城内？甚至……就在文澜书院附近？
“王师爷现在何处？”
“王师爷已押解褚师傅及其部分仿纸样品星夜赶回，预计明日晚间可到杭州。他让小的先行回报，请大人定夺。”
“好！你下去歇息吧。”凌越心中稍定，王砚此事办得漂亮。褚师傅的口供和样品至关重要。
然而，刚理清的思路很快又被新的回报打断。派往各处刻书坊打听的赵铭也回来了，面色凝重。
“老爷，小的们查访了城南城西十七家刻坊，大多无异状。唯有……唯有‘集雅斋’的刘师傅，听闻我等打听仿宋刻版的生意，神色慌张，言语支吾，推说身体不适，急着要关门歇业。”
“集雅斋？”凌越记得这是一家颇有年头的老店，以刻印佛经和蒙学读物为主，手艺扎实，但并非顶尖。
“带我去看看。”凌越起身。褚师傅负责造纸，那么雕刻版片必然另有其人。这个刘师傅，极为可疑。
集雅斋店铺比钱老者的笔墨铺子稍大些，但也透着股陈旧气息。此刻店门半掩，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矮胖的匠人正心神不宁地收拾着工具，见到凌越一行人进来，尤其是看到他们身上的公门气息，手一抖，刻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刘师傅？”凌越扫了一眼店内陈设，目光落在那满是刻痕的工作台上。
“正、正是小老儿……不知几位差爷有何贵干？”刘师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额头却已见汗。
“听闻刘师傅手艺精湛，尤擅仿古刻版？”凌越语气平淡，像是在闲聊。
“不敢当不敢当……混口饭吃罢了……”刘师傅连连摆手，眼神躲闪。
“近来可曾接过什么大生意？比如……仿刻宋版《广韵》、《汉书》之类的？”凌越单刀直入。
刘师傅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没、没有！小老儿怎敢仿刻那等珍本！差爷明鉴，绝无此事！”
“哦？”凌越逼近一步，目光如炬，“那为何城南的李师傅说，三四个月前，曾有一伙带福建口音的人，拿着《广韵》的图样去找他刻版，因要求太高被他推掉了？他还说，那伙人后来似乎落脚在聚贤客栈？刘师傅，你常年在城西，可知此事？”
凌越这是虚实结合，用已知信息敲打他。果然，刘师傅听到“福建口音”、“《广韵》图样”、“聚贤客栈”这几个词，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脸上血色尽褪。
“差爷……差爷饶命啊！”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小老儿也是被逼无奈啊！”
“细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本官无情！”凌越厉声道。
“是是是……”刘师傅磕头如捣蒜，“约莫四个多月前，确实有一伙人找到小店，出价极高，要仿刻几部书的版片。他们给的图样极其精细，但要求刻工必须分毫不差，还要在一些特定字的笔画上做些极细微的改动……小老儿起初也觉得蹊跷，但他们给的银子实在……实在太多了，够小老儿一家吃喝几年了，鬼迷心窍，便、便接下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刻到一半，小老儿越想越怕，这分明是要做旧造假啊！便想退还定金，不干了。可那伙人竟……竟连夜将小老儿那刚满月的小孙儿抱走了！”刘师傅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他们留下话，若敢报官或是不按要求刻完，就……就永远别想见孩子了！小老儿……小老儿实在是没办法啊！”
又是一个被拿住家人软肋的可怜人！凌越心中怒火升腾，这伙人手段卑劣至极！
“版片刻好后呢？”
“他们……他们拿走了原版和大部分试印样张，只留下几块废版和几张印坏的残次品，警告小老儿若是泄露半个字，就……”刘师傅恐惧地缩了缩脖子。
“那伙人领头的是否是个瘦高男子，右手有伤？被称为范先生？”
“好、好像是的……那人很少亲自来，来的多是几个手下。但有一次他来看进度，小的隐约听到手下人叫他‘范先生’，他拿刻刀看版片时，右手确实有些不便。”
线索再次吻合！
“你刻的版片，除了《广韵》，还有什么？”
“还、还有《汉书》、《周易集解》、《东坡乐府》……都是宋元珍本……”
果然如此！所有被调包的书籍版片，均出自此人之手！
凌越让人将刘师傅扶起，详细询问了那伙人的样貌、口音、习惯等细节，与褚师傅的描述大致吻合。
“老爷，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是否立刻去聚贤客栈拿人？”赵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凌越却摇了摇头，目光深沉：“不急。刘师傅的小孙儿还在他们手上，贸然行动，恐害了孩子性命。再者，褚师傅说真品可能还在杭州城内‘灯下黑’之处……聚贤客栈或许只是个幌子，甚至是个陷阱。”
他思索片刻，下令道：“赵铭，你带几个人，暗中保护刘师傅家人，特别是想办法查探其小孙儿下落，但绝不可轻举妄动！秦虎，加派人手，扩大监视范围，将聚贤客栈周边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仓库、空屋都纳入视线，尤其是文澜书院附近的！”
“是！”两人领命而去。
凌越又对惊魂未定的刘师傅道：“刘师傅，你暂且如常营业，稳住那伙人。若他们再来联系，立刻报官。本官向你保证，必尽力救回你的孙儿。”
刘师傅千恩万谢，老泪纵横。
离开集雅斋，天色已晚。秋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凌越心中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案情的轮廓逐渐清晰，范遥及其同伙利用重利和胁迫，控制了像褚师傅、刘师傅这样的顶尖匠人，完成了惊人的造假调包。其目的，似乎是为了以真品为筹码，翻二十年前的旧案，扳倒崔明远。
但那些真品究竟藏在何处？范遥下一步又想怎么做？他为何要采用如此曲折的方式？那些神秘的晶屑又是什么？
还有，那些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的匠人及其家人的命运……
凌越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愤怒。高智商的犯罪，往往伴随着对普通人命运的肆意践踏。
回到衙门书房，沈荆澜早已备好了热茶和简单的饭食安静地等着。见他面色沉郁，眼下带着浓重的倦色，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将温热的茶水递到他手中。
“大人，先喝口热茶，再用些饭食吧。”
凌越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却一时没有喝，只是望着跳动的灯焰出神。
“可是……案情不顺？”沈荆澜轻声问道。
凌越缓缓摇头，将褚师傅和刘师傅的遭遇简单说了。“……手段卑劣，视人如草芥。”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沈荆澜默然片刻，轻声道：“大人是在为那些无辜被卷入的匠人及其家小忧心？”
凌越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翻案雪冤固然重要，但若是以牺牲更多无辜者为代价，岂非本末倒置？”他 现代人的法治观念让他无法接受这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事方式，即便那个目的是正义的。
沈荆澜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挣扎，心中微微一动。她见过他断案时的冷静锐利，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冷硬外表下那份对寻常百姓的悲悯与责任。
“大人，”她声音柔和却坚定，“正因如此，才更需尽快查明真相，将首恶绳之以法，方能解救那些被胁迫之人，还所有人公道。您此刻的每一步谨慎，都是为了少一分牺牲。”
她的话像一股清泉，稍稍涤荡了他心中的郁结。凌越深吸一口气，是啊，此刻绝非犹豫愤懑之时。
“你说得对。”他拿起筷子，开始用饭，动作恢复了以往的果断，“必须更快！在他们下次转移或动用那些真品之前，找到它们！”
灯光下，两人对坐用餐，虽无言，却有一种并肩而战的默契在静静流淌。
雕版溯源，引出的是—曲被胁迫的匠人悲歌。而凌越知道，这悲歌的终章，必须由他来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