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的群山，在深秋时节显得格外肃杀。凌越一行人越是深入处州地界，道路越是崎岖，景象也越发荒凉。沿途村落破败，田间多是妇孺老弱，精壮男丁稀少。那些面黄肌瘦的乡民见到官差队伍，眼神麻木中带着畏惧，远远便避开。
“大人，这处州地界，看着比俺老家陕北还穷苦些。”秦虎骑在马上，环顾四周，忍不住低声对车驾里的凌越说道。他虽是粗人，但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此地气氛的不同寻常。
凌越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远处山峦间隐约可见的矿洞痕迹和光秃秃的山岭，沉声道：“靠山吃山。但若这山被吃得太狠，反噬起来，也更可怕。”他手中正翻阅着王砚整理出的处州、严州矿务卷宗，眉头越皱越紧。矿税定额年年加增，上报产量却起伏不定，矿徒逃亡、械斗、伤亡的记录触目惊心。
王砚在一旁叹了口气，接口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查阅旧档，发现近五年来，处州府上报的矿难事故就有十余起，死伤逾百人。但大多语焉不详，最终多以、矿徒操作不当结案。赔偿更是微乎其微。”
凌越合上卷宗，闭上眼，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直觉告诉他，这些所谓的“意外”背后，绝不简单。皇帝将他这把“刀”投到这里，看来是真的捅到了马蜂窝的中心。
又行了一日，终于抵达处州府治所丽水县。处州知府潘世仁早已得了消息，带着一众属官在城门外迎接。这位潘知府五十上下年纪，面团团一副富态相，笑容可掬，礼仪周到，但那双细长眼睛里闪烁的精明与谨慎，却瞒不过凌越。
一番官场寒暄过后，潘知府将凌越一行接入城内，安排入住驿馆，当晚更是设下接风宴席，席间山珍海味，觥筹交错，极尽热情。潘知府绝口不提矿务难题，只不断说着“凌按察使奉旨巡查，实乃处州百姓之福”、“下官必定全力配合”之类的套话。
凌越虚与委蛇，心中却冷笑。这般做派，若非心虚，便是想将他高高供起，糊弄过去。
翌日清晨，凌越坚持要立刻前往处州最大的官营银矿——大杉坑银场实地察看。潘知府面露难色，劝道：“按察使大人一路劳顿，不如歇息两日，容下官将矿场账册、文书备齐呈上，您先过目如何？那矿场在山坳里头，道路难行，且近日……近日似乎颇不太平。”
“哦？如何不太平？”凌越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状似随意地问道。
“这个……无非是些矿徒懒散怠工，偶有口角争执，都是小事，不敢劳烦按察使大人。”潘知府赔笑道。
凌越放下茶盏，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潘大人，本官奉的是皇命，查的是矿务。若只在衙斋之中看几本账册就能明了实情，陛下又何须派我千里迢迢来此？不必多言，即刻出发。”
潘知府见凌越态度坚决，额角微微见汗，只得连声应下，吩咐备轿备马。
越是接近大杉坑银场，空气中的粉尘味便越重，道路两侧的山体也越是斑驳，露出大量被开采过的疮痍痕迹。沿途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神色萎靡的矿工，他们看到这支庞大的官差队伍，纷纷低下头，加快脚步避开，如同受惊的鼬鼠。
临近午时，终于抵达银场所在的山谷。只见谷口设有栅栏岗哨，有身穿号褂的矿场巡丁把守，见到知府仪仗，才慌忙打开栅门。
一进入矿区，巨大的喧嚣声和沉闷的敲击声便扑面而来。放眼望去，整个山谷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密密麻麻布满了矿洞和简陋的工棚。衣衫褴褛、浑身沾满矿尘的矿工们，如同蝼蚁般在陡峭的山坡和深邃的洞口中进进出出，背负着沉重的矿篓。监工的呼喝声、皮鞭的破空声不时响起，交织成一幅压抑而残酷的图景。
凌越下了轿，眉头紧锁。这里的生产条件之恶劣，远超他的想象。矿洞外的支撑木看起来老旧不堪，安全措施几乎形同虚设。
潘知府在一旁介绍着银场的“辉煌”产量和“严格”管理，凌越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眼神空洞、机械劳作的矿工，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大地毫无征兆地猛烈震动起来！如同地底有一头洪荒巨兽在翻身！
“地动了！地动了！”有人尖声惊叫。
凌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身旁眼疾手快的秦虎一把扶住。
然而，这震动并非来自脚下，而是源自山谷东侧那片最为密集的矿洞区域！
轰隆隆——！！！
一声沉闷如雷鸣、却又无比压抑恐怖的巨响，从那个方向猛地传来！紧接着，是连绵不绝的、令人牙酸的岩石挤压崩裂声！
“不好了！塌洞了！东三区塌了！！”凄厉的呼喊声瞬间划破矿区原有的喧嚣，带来了死亡的气息。
凌越脸色剧变，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东面山坡上，一大片区域烟尘冲天而起，如同灰色的恶魔张开了巨口。几个巨大的矿洞洞口在眨眼间就被坍塌的巨石和泥土彻底封死！山体甚至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滑塌！
哭喊声、惊叫声、求救声瞬间响成一片，整个矿区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无数矿工从各个洞口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朝着出事地点涌去，又被监工和巡丁拼命阻拦。
潘知府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肥肉都在颤抖，语无伦次：“这……这……怎么会……快！快叫人去救人！快啊！”
凌越一把推开搀扶他的秦虎，厉声喝道：“秦虎！带你的人，立刻控制现场，疏散人群，设立警戒，组织所有能动的人，准备施救！王砚，记录现场所有情况！赵铭，护着潘大人，让他立刻调集府城所有大夫、药草、担架前来！”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一道道命令发出，瞬间镇住了场面。秦虎大吼一声，带着衙役和部分还算镇定的巡丁，开始强行疏导混乱的人群。
凌越则不顾安危，快步朝着那片依旧烟尘弥漫的坍塌区冲去。越靠近，空气中的尘土味越浓，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眼前的景象，堪称地狱。
巨大的山体滑坡掩盖了原本的矿洞入口，扭曲断裂的支撑木如同巨兽的枯骨般支棱出来。碎石泥土堆积如山，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零星几个侥幸在洞外或在边缘地带的矿工，要么吓傻了瘫坐在地，要么如同疯了一般用手刨挖着泥土，发出绝望的哭嚎。
“儿啊！我的儿啊！你在里面啊！” “大哥！大哥你应我一声啊！” “救命……下面还有人……好多……”
凌越的心直往下沉。看这坍塌的规模，被埋在地下的人，恐怕不下数十！甚至更多！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电，扫视着坍塌体的细节。很快，他发现了不止一处异常。
这坍塌似乎并非从一个点开始，而是几乎同时发生在相连的几个矿洞区域，导致了大面积的连锁崩塌。而且，有几处坍塌面的边缘，岩石断裂的痕迹颇为整齐，不像是自然应力所致，倒像是……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破坏过？
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在弥漫的尘土中，他似乎看到一些坍塌的碎石缝隙里，有淡淡的、诡异的青绿色残留物，一闪即逝，很快被落下的灰尘覆盖。
那不是矿石该有的颜色。
潘知府在赵铭的“护卫”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过来，看到这惨状，更是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哭丧着脸：“完了……全完了……这……这简直是泼天大祸啊……”
凌越猛地转头，目光冰冷如刀，死死盯住他：“潘大人！东三区，今日当值矿工共有多少人？矿洞下的安全规程是如何规定的？为何会发生如此大规模的坍塌？请你立刻给本官一个解释！”
潘知府被凌越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道：“这……下官……下官一时也不甚清楚……矿工名册……需回衙门核查……至于坍塌，矿洞深处，地况复杂，或许……或许是连日阴雨，山体松动……意外，纯属意外啊按察使大人！”
“意外？”凌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此大规模的连锁坍塌，你告诉我是意外？潘世仁！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等惨剧，你若还敢搪塞敷衍，信不信本官立刻摘了你的顶戴，锁拿回京问罪！”
就在此时，一个满身尘土、额头淌血的矿场小管事连滚爬爬地跑过来，扑倒在地，嚎哭道：“府尊老爷！各位青天大老爷！完了！都完了！东三区下面……下面至少埋了七八十个弟兄啊！今天……今天工头还说里头有点不对劲，好像有怪声，想着赶紧挖完这班就出来……谁知道……谁知道就……”他说到一半，似乎猛地意识到失言，惊恐地看了一眼潘知府，立刻闭了嘴，只是磕头。
凌越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怪声”？“不对劲”？
突然，一个穿着绸衫、面色焦急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账房模样的人急匆匆赶来，一边指挥着人手救援，一边高声喊道：“快！快组织人手挖掘！仓库里有备用的支撑木和工具！快去取来！”
那人一转身，正好与凌越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凌越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此人比海捕文书上的画像略显苍老憔悴，肤色也黝黑了许多，打扮成一副普通矿场管事的模样，但那双闪烁不定的三角眼和左眉角那道明显的疤痕——凌越绝不会认错！
正是与“老先生”势力勾结、本该潜逃南洋的要犯——苏季康！
他竟敢潜回国内，还混入了这处州矿场！
苏季康显然也认出了凌越，脸上的焦急表情瞬间僵住，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混入混乱的人群。
“秦虎！”凌越一声暴喝，声震全场，“拿下此人！他是朝廷钦犯苏季康！”
早就蓄势待发的秦虎如同猛虎出闸，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直接扣向苏季康的肩膀。
苏季康也是狗急跳墙，眼看无法躲避，竟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狠戾地刺向秦虎手腕，同时脚下发力，想要撞开身后的人逃跑。
“还敢拒捕！”秦虎怒喝一声，不避不闪，变扣为掌，精准地劈在苏季康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苏季康一声惨嚎，短匕当啷落地。秦虎另一只手顺势一扭一压，便将苏季康死死地按倒在地，膝盖顶在他的后心，令他动弹不得。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人都惊呆了，连哭喊声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潘知府吓得魂飞魄散，指着被按在地上的苏季康，嘴唇哆嗦着：“他……他……苏管事……是钦犯？”
凌越目光冰冷地扫过潘知府：“潘大人，你矿场的大管事是朝廷海捕文书通缉的要犯，你竟毫不知情？”
“下官……下官真的不知啊！”潘知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他……他是经人举荐，说是经验丰富的矿师，名叫苏全……下官真的不知道他是苏季康啊！”
凌越不再看他，走到拼命挣扎的苏季康面前，蹲下身，声音冷得能冻彻骨髓：“苏季康，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说！这矿难是不是你搞的鬼？你潜回此处，究竟意欲何为？你的同党还有谁？”
苏季康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暴起，嘶声道：“凌越！你休想从我嘴里问出一个字！有本事就杀了老子！”
“杀了你？太便宜你了。”凌越站起身，对秦虎下令，“将他捆结实了，嘴塞上，单独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若他有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遵命！”秦虎掏出绳索，将苏季康捆得如同粽子一般，又撕下布条塞住他的嘴，亲自将他提拎起来，交给两名最可靠的亲信衙役看守。
突如其来的逮捕钦犯，让原本就混乱的现场更添了几分诡异和紧张。凌越强压下立刻审讯苏季康的念头，当务之急仍是救援。
但他心中雪亮，苏季康的出现，绝对与这场“意外”矿难有关！这个本该远遁海外的人，不惜冒险潜回，必定有重大图谋！而这场吞噬了数十条人命的灾难，很可能就是为了掩盖某个秘密，甚至可能就是冲着他凌越来的！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巨大的、仿佛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坍塌体，救援的人员正在艰难地清理碎石。
风中传来遇难者家属被拦在警戒线外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声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夕阳的余晖洒下，将这惨烈的矿山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
凌越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意外？
他绝不相信！
那诡异的青绿色残留物，那几乎同时发生的多点坍塌，那管事失言的“怪声”，还有苏季康的突然现身……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可能——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一场精心策划、用数十条甚至上百条人命为代价的、毁灭证据的惊天阴谋！而苏季康，就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钥匙！
矿渊之下，埋葬的不仅是尸骨，恐怕还有足以震动朝野的黑暗秘密。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重新仔细扫描这片死亡的废墟。
真相，一定藏在其中。他必须把它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