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病房的寂静中,以一种近乎粘稠的缓慢速度流淌。窗外的梧桐叶从嫩绿悄然转为深碧,蝉鸣声渐起,宣告着盛夏的来临。而在病房内,季节的更迭似乎被隔绝在外,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消毒水的微涩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宁静。
萧惊弦的康复,是一场与时间进行的、无声的拉锯战。进展微乎其微,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缓慢而固执地涌动。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在昏睡,清醒的时刻短暂而珍贵。但那些转瞬即逝的清醒里,他眼神中的空洞和麻木似乎在一点点褪去,偶尔会流露出一种安静的、仿佛在倾听周围声响的专注。吞咽功能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改善,能够勉强咽下几口特制的营养糊,虽然过程依旧艰难,但已是不小的进步。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给予萧逐云莫大的慰藉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就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午后,萧逐云正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擦拭着手臂,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陈叔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与慎重的神色。
“逐云,金梧桐奖的颁奖典礼,今晚直播。”陈叔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关切地扫过病床上闭目养神的萧惊弦。
萧逐云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继续轻柔地擦拭着,只是眼神微黯。金梧桐奖,国内电影界最具分量的奖项,他当然记得。就在今天,《长亭雪》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在内的多项提名。这本该是一个充满期待和荣耀的夜晚。
他看了一眼父亲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泛起一丝酸楚。曾经的父亲,是这类盛典上当之无愧的焦点,从容不迫,光芒万丈。而如今,他只能躺在这里,与病痛搏斗,甚至连外界的声音都成为一种需要隔绝的负担。
“嗯,我知道了。”萧逐云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们就不看了,需要静养。”
陈叔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组委会那边……非常希望萧老师能‘出现’一下,哪怕只是几秒钟的VcR问候。他们理解情况,说形式可以非常简化。”
萧逐云毫不犹豫地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陈叔,替我谢谢组委会的好意。但我爸现在的情况,真的不适合任何形式的打扰。哪怕是录制几句话,也需要调动精神,对他而言都是负担。”他顿了顿,看向父亲,“他现在需要的,只有绝对的安静。”
陈叔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悄悄退了出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另一端,金梧桐奖颁奖典礼正在星光熠熠中隆重举行。红毯秀、明星访谈、歌舞表演……通过网络和电视信号,将那份喧嚣与璀璨传递到千家万户。
病房里,却依旧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萧逐云轻缓的翻书声。他坐在床边,就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读着一本舒缓的散文集,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这方寸之地无关。
然而,当时间临近最佳男主角奖项的揭晓时刻,萧逐云还是不由自主地合上了书页。他无法完全屏蔽内心的那一丝牵挂。那是父亲倾注了生命最后力量完成的作品,他无法不对其抱有最深的期待。他拿出手机,关闭了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默的直播画面。
当颁奖嘉宾念出那个毫无悬念又重若千钧的名字——“获得最佳男主角的是,《长亭雪》,萧惊弦!”时,即使没有声音,萧逐云也能从屏幕上看到全场起立、掌声雷动的震撼场面。他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骄傲、心酸和难以言喻的悲伤的情绪瞬间涌上喉咙,让他眼眶发热。
镜头扫过《长亭雪》剧组区域,人们都在鼓掌,目光却齐齐望向一个空着的座位——那是留给萧惊弦的位置。主持人用庄重而感性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众望所归的结果,也是对萧惊弦老师艺术生涯的崇高致敬。遗憾的是,萧老师因身体原因无法亲临现场。此刻,我们邀请萧逐云先生,代表他的父亲上台领奖。”
画面中,萧逐云看到自己熟悉的朋友、剧组同仁们鼓励和期待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在现实中,他也同样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与屏幕中的那个时刻共鸣。
他关掉了手机屏幕,将那份喧嚣彻底隔绝。荣誉是真实的,骄傲也是真实的,但此刻,守护父亲的宁静,比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万众瞩目更加重要。
他知道,此刻,陈叔或者公司的人,一定会代表他们上台,得体地完成领奖和致谢。那些感谢的话,早已在心中说过千遍万遍。
颁奖典礼结束后约一小时,病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敲响。陈叔去而复返,这一次,他手中捧着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覆盖的方正盒子,盒子上印着金梧桐奖独特的徽标。他的身后,还跟着笑容温和的组委会主席和两位核心成员。
“逐云,萧老师醒着吗?”组委会主席的声音极轻,充满了敬意。
萧逐云看向父亲,萧惊弦恰好刚刚从一段浅眠中醒来,眼神有些朦胧,但意识是清醒的。萧逐云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爸,金梧桐奖的组委会主席来看您了,他们把最佳男主角的奖杯,给您送来了。”
萧惊弦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陈叔手中的那个盒子上,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欣喜,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古井无波的平静。
组委会主席走上前,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将奖杯盒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盒盖。刹那间,一尊造型优雅、金光熠熠的奖杯呈现在众人面前,在病房柔和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高贵的光泽。
“萧老师,”主席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动容,“这是您应得的荣誉。您的表演,震撼了我们每一个人,也必将载入中国电影的史册。请您安心休养,我们所有人,都期盼着您早日康复。”
萧惊弦的视线在奖杯上停留了许久,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金属的质感,看到了背后那段风雪交加的拍摄历程,那些与病痛抗争的日日夜夜,还有儿子不离不弃的守护。良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枯瘦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奖杯表面。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
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然后,他收回手,目光转向儿子,极轻、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对荣誉的眷恋,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萧逐云瞬间读懂了。他替父亲向组委会主席表达了诚挚的感谢,礼貌而简短地送走了客人。
当病房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父子二人时,萧逐云将奖杯从盒中取出,小心地放在父亲视线可及的窗台上。夏夜的月光和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淡淡地洒在奖杯上,让它看起来不像一个喧嚣的象征,更像一件沉静的艺术品。
萧逐云坐回床边,握住父亲的手,轻声道:“爸,你看,大家都记得。记得您为电影付出的一切。”
萧惊弦闭上眼睛,嘴角似乎浮现出一抹极其模糊的、近乎虚无的弧度。他反手,用微弱的力量回握了一下儿子的手。
那一刻,喧嚣世界的至高荣誉,在这间弥漫着药香的静谧病房里,褪去了所有的浮华,化作了一缕无声的慰藉。它静静地立在窗前,不再是一个需要追逐的目标,而是一个阶段的证明,一段生命的注脚,默默地陪伴着它的主人,在漫长的康复路上,给予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荣耀加身,却归于寂静。
静室之中,因这份沉淀的认可,而焕发出一种不同于喧嚣的、内敛而深沉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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