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日,含元殿的晨钟沉闷地响到第三遍,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蟠龙金椅依然空着。鎏金殿柱旁侍立的宫人们垂首屏息,连衣料摩擦声都几不可闻。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丹陛之上那道垂落的珠帘。
珠帘后端坐的身影纹丝不动,只有苏璃清冷的声音穿透玉珠碰撞的细响:“程尚书。”
户部尚书程砚清应声出列,花白的须发在晨光中微颤。他咽了咽唾沫,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回禀陛下、娘娘,陛下昨夜……携新选秀女往骊山温泉宫游猎,今晨……今晨未能赶回。”
这话如同冰水溅入油锅,殿内顿时响起压抑的骚动。几位三朝元老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而新晋的几位年轻官员则低头掩饰唇角暧昧的笑意——谁不知道上月选秀,陛下特意点了江南织造之女柳氏,那女子眉眼间颇有几分当年皇后的风韵。
“今日先议漕粮改海运之事。”苏璃的声音透过珠帘,平静得听不出波澜,“程尚书,将这三年的河运损耗与海运预估的核算账簿呈上来。”
当夕阳西斜,在含元殿地面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时,凤仪宫的书案已堆起两尺高的奏章。苏璃揉着发胀的腕骨,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侍立的女官小声提醒:“娘娘,戌时三刻了,该传膳了……”
“再取两盏烛火来。”她打断道,朱笔在关于突厥轻骑扰边的急报上顿了顿,“传兵部侍郎。”
烛芯噼啪炸开一朵灯花时,云琮抱着件银狐裘悄悄进来。十五岁的少年身形抽条,已有了储君的挺拔姿态。他看着母亲映在窗纸上的侧影,那些在舌尖盘旋的话又咽了回去——今日太傅授课时,特意讲了周宣王中年懈怠而致朝纲松弛的典故。
“母后……”他最终只是将狐裘轻轻披在苏璃肩上,“儿臣已温完《贞观政要》,可否帮母后分忧?替您誊写些札记?”
苏璃抬眼看向长子。少年眉眼间已隐约有了云昭当年的锐利,此刻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虑。她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领:“去吧,明日你还要随朝听政。这些琐事有女官处置。”
待云琮离去,她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想起去年此时,云承睿尚能与她讨论漕运改制到深夜,为某个漕丁安置的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从何时起,他开始抱怨朝务繁琐,开始念叨“有皇后在,朕可高枕无忧”?是去岁秋猎后?还是今春柳氏入宫后?
五更鸡鸣时,她终于合上最后一份关于淮南水患的奏报。起身时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紫檀木书案。案角放着云昭当年手批的《河防通议》,书页已经泛黄,批注的朱砂却依旧鲜明。
**“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
她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闭目定了定神。
五日后,皇帝仪仗浩浩荡荡回銮。云承睿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踏入凤仪宫,献宝似的捧出个紫檀锦盒:“皇后你看,这是在骊山猎得的白狐皮,朕特意……”
他的话戛然而止——书案上整齐码放着批阅好的奏章,最上面那份关于突厥扰边的急报,苏璃用朱砂在舆图上标出三处布防漏洞,蝇头小楷的批注密密麻麻。
“这些天……辛苦你了。”他讪讪地放下锦盒,目光游移地扫过堆积如山的文书。
苏璃起身福礼:“为陛下分忧是臣妾本分。”目光掠过他腰间新换的蟠龙玉佩,那是柳氏父兄进贡的江南新样,玉质温润,雕工繁复。
当晚宫宴,云承睿兴致勃勃地描述骊山红叶如何绚烂。当说到某位新晋才人作《秋狩赋》的趣事时,席间骤然安静。苏璃从容举杯:“陛下雅兴,当浮一大白。”
她笑得体面周全,唯有坐在下首的云琮看见,母亲执杯的手指稳得没有一丝颤动,杯中酒液甚至不曾漾起半分涟漪。
深夜,程砚清提着官袍下摆悄悄求见。老尚书额间都是细汗:“娘娘,陛下今日下旨,要扩建骊山温泉宫,说是……说是要引温泉水造芙蓉池……”
“准。”苏璃截断他的话,朱笔在工部奏请拨款的折子上划过,“从本宫的用度里拨,不够的从内承运库支。”
老尚书抬头想劝,却在触及她眼神时噤声。那眼底除了连日操劳的疲惫,还有他曾在先帝眼中见过的、某种坚冰般的决然。
更鼓声穿过重重宫墙,苏璃独自登上凤仪宫角楼。望着骊山方向的点点灯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云昭病重时曾屏退左右,紧紧攥着她的手说:
“承睿仁厚,守成有余,开拓不足。这江山……终究要你多费心。”
夜风渐起,她拢了拢云琮送来的狐裘。明日还要审理科举舞弊案,还要核查河西军饷,还要召见即将赴任的江淮转运使……她望着空荡荡的身侧,轻轻呵出一口白雾。
当第一缕晨光照在奏章上时,她已批阅完今日的第十二份公文。朱砂淋漓处,依稀可见当年云昭教她理政时写下的批注:
**“为政之道,在耐烦。”**
那字迹力透纸背,仿佛穿过十年光阴,依然在支撑着这个渐渐倾斜的王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