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的暮春之夜,暖风挟带着秦淮河的水汽与两岸日渐繁盛的草木气息,无声地浸润着街巷。
织造局后巷的旧库房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今晚并非讲习之期,却比往日更为热闹——
这是“巧艺切磋会”首期成员的“结业”小聚,亦是宓瑶与萧景珩离开江宁前,与这些底层匠人、学徒的告别。
没有珍馐美馔,只有陈匠人自家酿的米酒、几样家常点心,以及铺陈在长案上的数十件织造物件。
这些并非贡品,而是成员们依据讲习所授,结合自身理解与本地特色,独立完成或合作创新的作品——
有用新型混纺丝麻织成的夏日衣料,透气挺括;有借鉴古法、却以更精准控温技术染出的“江宁霞色”锦,流光溢彩;更有将传统吉祥纹样进行几何化提炼,绣于日常帕囊之上的小品,既承古意,又见新思。
宓瑶穿着一袭宽松的藕荷色长裙,腹部已有明显隆起,在萧景珩不着痕迹的搀扶下,缓步穿行于长案之间。
她拿起一件作品,仔细询问制作过程中的窍门与难点,倾听匠人们带着自豪与激动的讲解。
她的脸上带着恬静而欣慰的笑容,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因技艺精进、生活有了盼头而焕发光彩的脸庞。
陈匠人跟在一旁,不时补充几句,语气中充满了对这位年轻女子的敬佩。
“匠师,您看这‘水波暗纹’,就是按您讲的‘经纬密度微调法’试的,果然比老法子织出来更匀净,还省料子!”
一个年轻学徒兴奋地指着自己织的一小段锦带。
“宓匠师,您传授的那个辨别丝线韧度的‘水浸法’,可真帮我们大忙了,再不怕被奸商拿次货糊弄了!”
一位中年织妇感激地说。
“还有那成本核算的法子,我现在接活前,自己先算算,心里有底,不怕他们压价了……”
听着这些朴实的话语,宓瑶心中暖流涌动。
她看到自己带来的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碎片,如同星火,已在这些最普通的劳动者心中点燃,并结出了实实在在的果实。
这果实,不仅是更精美的织物、更高的效率、更好的收益,更是一种内在的悄然生长的自信与力量。
他们开始相信,凭借自己的双手与智慧,可以突破某些固有的束缚,争取更好的生活。
这,或许就是她作为“穿越者”,在此地、于此间,所能履行的最本分也最珍贵的“责任”——不是大刀阔斧地颠覆,而是播撒种子,点燃星火,赋能于人。
萧景珩站在稍远处的灯影下,玄衣默然,目光始终追随着宓瑶。
他看着她在人群中从容应对,看着她眼中因见到这些成果而闪烁的亮光,也看着她偶尔因胎动或疲惫而微微蹙眉、下意识抚腹的小动作。
他的眼神复杂,既有为人君者见到治下出现新机的审慎评估,更有为人夫、即将为人父者,对妻儿深沉的爱怜与守护。
他深知,她所做的这一切,其意义远不止于织造技艺的提升,而是在松动某些板结的土壤,其长远的影响,或许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预料。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变革可能引发更大风浪时,为她,也为这些新生的力量,撑起一片能够继续生长的天空。
聚会尾声,宓瑶端起一杯以茶代酒的清水,面向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今日所见所闻,宓瑶深感欣慰。技艺之道,贵在传承,更贵在创新与共享。‘切磋会’非我一人之功,乃诸位勤勉向学、勇于尝试之果。我与景珩公子不日将返京,然‘切磋会’不会就此止步。陈师傅与几位老匠师会继续主持,望诸位秉持此心,精益求精,互助共进。切记,尔等之手,不仅能织锦绣,亦能织就自身之未来。”
没有高深的道理,只有殷切的鼓励与清晰的安排。
匠人们纷纷起身,郑重行礼,许多眼中已含热泪。
他们知道,眼前这位女子,改变了他们许多人的命运轨迹。
返回秦淮河畔别院的马车上,宓瑶倚着软垫,望着窗外流淌的河灯与画舫,默然不语。
萧景珩将她微凉的手拢入掌心,轻声问:“可是累了?还是……心有不舍?”
宓瑶缓缓摇头,收回目光,投向他:“并非不舍。只是……更加清楚了‘能’与‘不能’。”
她顿了顿,整理着思绪,“我曾以为,知晓更多‘未来’,便应尽力改变‘过去’。如今方知,个人之力,于时代洪流而言,不过涓埃。妄图以一己之知,强行扭转千百年积习,无异于螳臂当车。”
“你能有此悟,甚好。”
萧景珩指腹摩挲着她的虎口,那里因长期执笔绘图而生出薄茧,“变革如烹小鲜,火候急切不得。你以‘切磋’为名,授人以渔,潜移默化,此乃智慧。而非高喊口号,强行推行,此乃分寸。你已找到了属于你的‘边界’。”
“是啊,边界。”宓瑶低语,如同叹息,又如同确认,“我知道我能带来一些新的方法、视角,点燃一些星火。但我无法,也不应去替代他们思考、抉择,或强行塑造一个我认为‘应该’的世界。每个时代的人,都有其自身的路径需要探索,有其必须面对的挑战需要克服。我所能做的,只是在他们的路上,悄悄放上几块或许能助力的垫脚石,而非试图去重新铺设整条道路。”
她想起那些匠人眼中新生的光彩,那才是真正宝贵、并能持续燃烧的力量。
她的责任,是播下火种;而边界的智慧,在于相信这些火种自有其生命力,无需她时时刻刻去吹氧助燃,甚至要警惕因过度干预而使其窒息。
萧景珩凝视着她沉静的侧脸,在流动的灯火映照下,她似乎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陆铮”的焦躁与“沈清辞”初期的彷徨,呈现出一种融合了两种灵魂特质却又超越其上的通透与从容。
那是一种真正接纳了自身也理解了世情后的成熟。
“瑶儿,”他柔声唤她,“你可知,你如今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心折。”
宓瑶微微一笑,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感受着那份坚实的支撑。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父母间流淌的温情,轻轻动了一下。
她与他,几乎同时感受到了那奇妙的触动,相视一笑,无尽言语尽在不言中。
马车粼粼,驶向灯火阑珊处。
窗外,是六朝金粉之地的千年夜色,承载着无数悲欢离合、兴衰更迭;窗内,是悄然孕育着新生也对未来之路愈发清晰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