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北境鬼哭林的轮廓染得愈发狰狞。风穿林叶，呜咽声此起彼伏，像是无数亡魂在暗夜将至时发出最后的哀鸣。这片横亘在北境与草原之间的无人区，历来是商旅的禁地——浓雾能吞噬罗盘的指针，扭曲的树影会化作引路的鬼魅，每年都有数十支商队在此人间蒸发，只留下几匹失魂落魄的老马，在林边啃食沾满晨露的枯草。
沈清辞勒住马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玄铁打造的鸦形令牌。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这是她统领“黑鸦”卫的信物，也是北境暗探体系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她身后，秦岳牵着两匹伪装成边民坐骑的劣马，马鞍下藏着淬毒的短弩与折叠弩箭；再往后，四名“黑鸦”卫与三名斥候皆着粗布短褐，脸上抹着草木灰，连呼吸都压得极轻，仿佛与身后的密林融为了一体。
“按计划，只探不攻。”沈清辞的声音压得极低，风一吹便散了大半，“黑鹰商队狡猾得很，上次在赤岭设伏，他们竟能弃货脱身，这次绝不能打草惊蛇。”
秦岳点头，目光扫过林深处翻滚的白雾：“已经在林外潜伏两天了，斥候回报，今日午时起，林子里的雾比往常淡了三成，像是有人在暗中引风。”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今夜是月圆。”
沈清辞眸色一沉。月圆之夜，阴气最盛，恰是鬼魅作祟的好时机。黑鹰商队选在此时行动，要么是急着交货，要么是……早有预谋。
两人正低声交谈，西侧密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马蹄声。不是北境常见的战马，而是负重的驽马，蹄声沉重，却又刻意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沈清辞立刻抬手，身后众人瞬间矮身，隐入身旁的灌木丛中。
不多时，一队车马从密林深处缓缓驶出。为首的商旗是“和顺昌”的字号，红底黑字，在暮色中格外显眼。可沈清辞一眼就看出了破绽——那商旗的布料是江南的云锦，绝非北境商号用得起的粗布；更重要的是，为首的护卫虽然穿着普通商队护卫的服饰，可腰间悬刀的位置、走路时脚掌落地的弧度，都是军中才有的姿态。
“是他们。”沈清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上次在赤岭交手时，她曾见过这些人的身手，招招狠辣，绝非普通盗匪，而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死士。
车马队没有在林中停留，径直向着林深处的山坳行去。沈清辞与秦岳对视一眼，悄然跟上。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借着树影与浓雾的掩护，像两抹幽灵般缀在后面。林中的雾气越来越浓，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陈旧的檀香气息，混杂着泥土与朽木的味道，让人莫名心慌。
约莫半个时辰后，车马队停在了一处破败的古寺前。那古寺不知荒废了多少年，院墙早已倾颓，露出里面丛生的野草；山门塌了大半，只剩下两根朽坏的木柱，上面模糊的楹联依稀能辨认出“佛”“法”二字。唯有主殿还算完整，飞檐上的琉璃瓦早已褪色，在初升的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
商队头领率先跳下车，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正是上次在赤岭带队的黑鹰首领。他没有立刻进门，而是抬手示意身后的护卫警戒，自己则站在殿门前，对着紧闭的殿门躬身行了一礼。
片刻后，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披陈旧僧袍的老僧走了出来。那老僧看着约莫七旬年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可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甚至带着几分锐利，像是能看透人心。他走下台阶时，脚步稳健，没有丝毫老态，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绝不是常年守着青灯古佛的普通僧人。
“东西都齐了？”老僧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刀疤头领立刻点头，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回大师的话，都齐了，一路按您的吩咐绕了三道，没被人盯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近来北境盘查得紧，下次能不能换个地方？兄弟们心里总不踏实。”
老僧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身后的车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柔妃娘娘惦记着故人，尔等办事需更谨慎些。下次接头地点，我会让人提前通知你。”
“柔妃娘娘”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沈清辞耳边炸开。她正趴在不远处的断墙后，借着墙缝向内窥视，听到这四个字时，指尖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柔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出身西域望族，向来深居简出，怎么会与北境的黑鹰商队扯上关系？而且听这老僧的语气，柔妃似乎还是这桩交易的主导者之一。
她强压下心头的震动，继续凝神观察。只见刀疤头领挥手示意手下卸货，十几个护卫抬着沉甸甸的木箱，依次走进主殿。那些木箱的尺寸、重量，与上次在赤岭截获的、装着幽熖石的箱子一模一样。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幽熖石是西域特产，性烈易燃，寻常商队根本没有资格运输，更别说在北境与京城之间频繁往来。
待所有木箱都卸完，老僧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子，递给刀疤头领：“把这个交给冯公公的人，告诉他，娘娘说的事，不能再拖了。”
刀疤头领双手接过匣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躬身应道：“是，属下记住了。”
两人没有再多说，刀疤头领带着手下迅速撤离，车马声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老僧站在殿门前，望着商队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才转身走进主殿，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将所有秘密都锁在了里面。
沈清辞趴在断墙上，直到确认商队已经走远，才缓缓起身。她抬手抹掉脸上的草木灰，眼底满是凝重：“这老僧不简单，柔妃、冯公公……这条线比我们想的还要深。”
秦岳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那座古寺上：“要不要现在动手？我们有八个人，拿下他应该没问题。”
“不行。”沈清辞立刻否决，“他是关键人物，背后牵扯的人太多，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我们需要更多证据，弄清楚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幽熖石最终要运去哪里。”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和炭笔，凭着记忆快速勾勒出老僧的容貌，“你立刻把这画像和今天的发现，用密信传给京城的姐姐，让她查一查柔妃和那个‘冯公公’的关系。”
秦岳接过画像，仔细看了一眼：“好，我这就去办。那这里……”
“我留下监视。”沈清辞语气坚定，“这古寺肯定还有猫腻，说不定今夜还会有人来。”
秦岳知道她的性子，没有多劝，只是叮嘱道：“小心点，有情况立刻发信号。”
沈清辞点头，看着秦岳带着斥候离去，自己则再次隐入断墙后，目光紧紧盯着那座阴森的古寺。月光越发明亮，透过树影洒在殿门上，将那斑驳的木门照得如同鬼魅的脸庞，在寂静的夜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与此同时，京城靖安侯府的西跨院，烛火正摇曳不定。沈清鸢坐在桌前，指尖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眉头紧锁。纸条上是内务府一个小太监传来的消息，字迹歪歪扭扭，却写着一个让她心惊的名字——高顺。
高顺，内务府采办司的管事太监，也是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干儿子。此人仗着冯保的权势，在内务府横行霸道，寻常官员都要让他三分。可沈清鸢没想到，他竟然会与黑鹰商队扯上关系。
“姑娘，小禄子来了。”门外传来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谨慎。
沈清鸢立刻收起纸条，起身走到门边，开门让小禄子进来。小禄子是她花重金买通的小太监，在内务府档案房做洒扫工作，地位卑微，却能接触到许多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太监服，脸上满是紧张，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您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沈清鸢连忙扶起他，递过一杯热茶：“别急，慢慢说。”
小禄子接过茶杯，双手还在发抖：“姑娘，您上次让我查的那个印鉴，我在档案房翻了三天，终于在一份准备销毁的废稿底单上找到了。那是一份关于‘西域奇石’的特批文书，上面盖着您说的那个印鉴，最后的经手人，就是高顺公公。”
“西域奇石？”沈清鸢心中一动，立刻追问道，“文书上有没有写，这批奇石要运去哪里？”
小禄子摇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没有，那份底单太碎了，只剩下最后几行字，只看到‘西域奇石’‘特批’‘高顺’这几个词。不过我听档案房的老太监说，最近几个月，高顺公公经常让人往皇陵方向送东西，都是用密封的马车，连内务府的人都不让靠近。”
皇陵？沈清鸢的心跳骤然加快。皇陵位于京城西郊的万安山，那里除了历代先帝的陵墓，还有一座专为当今圣上修建的道观，圣上晚年沉迷丹药，时常去道观闭关修炼。难道……那些幽熖石，最终是要运去皇陵，用来炼制丹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沈清鸢压了下去。她知道，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必须要有更多证据。她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小禄子：“辛苦你了，这是给你的。你再帮我查一查，高顺最近有没有和柔妃宫里的人接触，还有，冯保公公对这件事知不知情。”
小禄子接过银子，连忙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帮您查清楚。只是……高顺公公势力太大，我怕……”
“我知道危险。”沈清鸢打断他，语气诚恳，“你不用勉强，若是实在查不到，就立刻告诉我，安全最重要。”
小禄子心中一暖，用力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尽力。”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起身，从后门离开了。
沈清鸢送走小禄子，重新坐回桌前，拿起那张纸条，陷入了沉思。高顺是冯保的干儿子，他经手的不知情吗？以冯保的谨慎，不可能任由干儿子在外面胡作非为，除非……这件事本身就有冯保的参与。
而柔妃，作为西域望族之女，掌控着西域的商路，黑鹰商队的幽熖石很可能就是通过她的家族运进来的。她一边讨好圣上，获取圣宠，一边暗中与冯保、高顺勾结，将幽熖石运去皇陵炼制丹药……她到底想干什么？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响，是暗卫传递密信的信号。沈清鸢立刻起身，走到窗边，从窗台上取下一个绑在鸽子腿上的小竹筒。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张卷成细条的宣纸，上面是妹妹沈清辞的字迹。
她快速展开宣纸，看到上面写着古寺的发现、老僧的模样，以及“柔妃旧识”“冯公公”等字眼时，瞳孔骤然收缩。原来妹妹在北境也查到了柔妃和冯保的线索，这说明，柔妃和冯保的勾结绝非偶然，而是一条早已布好的线，从西域到北境，再从北境到京城，最终延伸到皇宫大内。
沈清鸢立刻取来笔墨，快速写下回信。她将高顺经手特批文书的消息、皇陵的疑点，以及自己对冯保、柔妃关系的推测，一一写在纸上，最后还特意叮嘱妹妹，切勿轻举妄动，以搜集证据为重，安全第一。
写完信，她将宣纸卷好，重新放进竹筒，绑在鸽子腿上，走到窗边，轻轻将鸽子放飞。鸽子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色中，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了京城的寂静。
沈清鸢站在窗前，望着鸽子离去的方向，心中满是沉重。她知道，妹妹在北境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而自己在京城，同样步步惊心。冯保权势熏天，柔妃圣眷正浓，想要扳倒他们，绝非易事。可她更清楚，这件事关系到朝廷安危，关系到天下百姓，她和妹妹没有退路。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坚毅的脸庞。她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写着“高顺”名字的纸条上。下一步，她要想办法接近高顺，弄清楚他与柔妃的联络渠道，以及那些幽熖石在皇陵到底被用来做什么。
夜色渐深，京城的宫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可沈清鸢知道，再坚固的屏障，也总有裂缝。她和妹妹，就像两把藏在暗处的刀，只要找到那道裂缝，就能撕开黑暗，让真相重见天日。
北境的风越来越冷，沈清辞收到姐姐的密信时，正趴在古寺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她借着月光，快速读完信，手指微微颤抖。高顺、冯保、皇陵、丹药……这些线索像散落的拼图，终于在这一刻，渐渐拼凑出了一幅完整而可怕的画面。
原来，黑鹰商队只是这条链条上最底层的执行者，他们负责从西域运输幽熖石；柔妃母族掌控着西域商路，为商队提供来源和掩护；古寺的老僧是中间联络人，负责接收幽熖石，并将指令传递给商队；高顺利用内务府的职权，为商队提供特批文书，打通运输通道；而冯保，很可能是这条链条的保护伞，甚至是参与者；最终，这些幽熖石被运去皇陵，用来炼制控制皇帝心神的丹药。
柔妃的目标，竟然是皇帝！沈清辞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看似柔弱的后宫妃嫔，竟然有着如此大的野心。她利用皇帝的宠爱，勾结宦官，操控商队，炼制丹药，一步步蚕食着皇权，想要将整个大胤王朝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沈清辞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信纸在火焰中渐渐化为灰烬。灰烬随风飘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像无数破碎的秘密，最终归于尘土。她从树上跳下，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古寺。殿门依旧紧闭，可她知道，里面藏着的，不仅仅是幽熖石，还有足以颠覆王朝的阴谋。
“现在该怎么办？”身后传来秦岳的声音。他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