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染着暗痕的婴儿血检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苏念辞的指尖,更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霍沉舟僵硬的背影,隔绝了所有的解释,如同横亘在眼前的悬崖峭壁。地下室冰冷的空气,混着纸张陈腐和金属锈蚀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骨髓。服务器机柜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无数只饥饿的虫豸啃噬着紧绷的神经。
“霍沉舟!” 苏念辞的声音嘶哑地冲破凝滞的空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被背叛的利刺,“回答我!那张血检单……还有宋绾卿……那胚胎……到底怎么回事?!”
她的质问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激起回音,撞在冰冷的墙壁和沉默的机柜上,显得格外凄厉而绝望。她挣扎着想从冰冷的水泥地上爬起来,双腿却虚软得不听使唤,那份婴儿血检单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皮肉。猩红的圆圈,诡异的异常数值,旁边那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却依旧狰狞的喷溅状污渍……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她不敢触碰、却已避无可避的深渊。
霍沉舟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幽绿的服务器指示灯在他脸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影,明灭不定,如同鬼魅在无声地舞蹈。他脸上惯有的冷峻冰封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念辞从未见过的、近乎扭曲的痛苦。那痛苦如此深重,仿佛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浸透了他眼底的每一寸寒冰。他薄唇紧抿,唇线绷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颚的肌肉在阴影里微微抽搐。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有挣扎的犹豫,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悲悯。
那悲悯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苏念辞最后的防线。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看着她?
“宋绾卿……” 霍沉舟的声音极其沙哑,像是砂砾在喉咙里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有千钧重负压在他的舌根,“她……她不是林兆远的情妇那么简单。”
“宋绾卿”三个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在霍沉舟艰难吐出的瞬间,仿佛引爆了他大脑深处某个尘封的、布满尖刺的记忆匣子!
“啊——!”
一声压抑到极点、近乎野兽濒死般的低吼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霍沉舟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太阳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剧痛!那不是普通的头痛,而是如同烧红的钢针从太阳穴狠狠刺入,在脑髓里疯狂搅动、穿刺!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撕扯、旋转、碎裂!
眼前的景象瞬间崩塌、扭曲、褪色。冰冷的服务器机柜、散落一地的泛黄文件、苏念辞惊骇苍白的脸……所有属于地下室的一切都如同被投入滚烫沸水中的颜料,急速地溶解、消失。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蛮横地灌入鼻腔,浓烈得令人窒息。视线在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头痛中艰难聚焦,看到的却是模糊晃动的景象——视野很低,很低,像一个孩童的视角。
眼前是一道虚掩着的、厚重的橡木房门。门缝里透出惨白的光线,勾勒出房间里影影绰绰的人影。一个穿着昂贵丝绸睡裙的女人身影被两个穿着白大褂、身形粗壮的男人死死按在一张雕花繁复的欧式大床上。女人在徒劳地挣扎,长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像破碎的黑色海藻。她口中似乎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绝望的、模糊不清的呜咽,如同受伤的困兽。那呜咽声穿透门缝,带着令人心悸的恐惧和哀求,狠狠攫住了霍沉舟的心脏。
“妈……” 一个稚嫩而颤抖的童音在他自己耳边响起,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茫然。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七岁的霍沉舟?
他看到门缝后自己的小手,紧紧扒着冰凉的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他不敢进去,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小小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看到其中一个白大褂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从旁边一个金属托盘里拿起一支装着诡异紫色液体的针管,针尖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按住她!” 另一个白大褂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人气。
“唔——!!!” 床上的女人挣扎得更剧烈了,喉咙里爆发出濒死的悲鸣,那双原本美丽却充满惊恐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绝望地、直直地望向了门缝外——望向了那个小小的、惊恐万分的霍沉舟!
那目光,充满了刻骨的痛苦、无尽的哀求,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托付?霍沉舟的心脏像是被那只目光化成的利爪狠狠攥住、撕扯!他记得那双眼睛!那是他妈妈的眼睛!那个温柔如水、会抱着他轻声哼唱催眠曲的妈妈!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女人手臂皮肤的刹那,濒死的女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头偏向门缝的方向,嘴唇翕动着,无声地、用力地吐出两个口型!她的眼神死死地、死死地锁在门外幼小的霍沉舟身上!
——“钥匙!”
霍沉舟的灵魂如同被那无声的呐喊狠狠贯穿!剧痛再次在颅内炸开!现实与记忆的碎片疯狂碰撞、切割!
“呃啊——!” 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踉跄跪倒!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地面,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指缝间甚至能感受到太阳穴处血管在疯狂地搏动、膨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开!
“霍沉舟!” 苏念辞的惊呼带着哭腔和彻底的恐慌。她顾不得腿软和掌心的刺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边。他痛苦蜷缩的模样,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让她浑身冰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颤抖着伸出手,想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却又害怕自己的触碰会加剧他的痛苦。
“钥匙……钥匙……” 霍沉舟紧闭着双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淋漓。他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梦呓般的词语,带着血泪般的重量。“……妈……宋绾卿……她……她是……”
每一个词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的碎片,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和血腥气。苏念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冻结。宋绾卿……那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她是谁?她和霍沉舟记忆里那个被按住注射紫色药液的女人是什么关系?那个无声的“钥匙”又是什么?
就在这心神剧震、所有注意力都被霍沉舟的剧痛和他口中破碎的词语所攫取的刹那,苏念辞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霍沉舟因痛苦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处,靠近锁骨下方的位置——在他凌乱敞开的深色衬衫领口下,一抹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异样!
那是一个点。
一个极其微小、边缘甚至带着一点点结痂痕迹的暗红色点。颜色很淡,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不凑近细看根本难以察觉。那位置……那形态……
苏念辞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她太熟悉这种痕迹了!前世,在实验室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被强迫注射各种药物时,皮肤上留下的就是这样的针孔!无数次,反反复复!那些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的触感,药物注入血管时带来的灼烧和眩晕……早已刻入她的骨髓,成为永不磨灭的恐怖印记!
一个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不……不可能……” 她失声低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驱动。她猛地伸出手,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用力扯开了霍沉舟紧贴在汗湿皮肤上的衬衫领口!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格外刺耳。
更多的皮肤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下。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那里!赫然分布着不止一个!而是……数个!数个同样细微、带着淡红色或暗褐色痕迹的针孔点!它们新旧不一,像一串被刻意隐藏起来的、邪恶的烙印,无声地烙印在他紧实却苍白的皮肤上!
苏念辞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死死地盯着那些针孔,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前世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器械、刺鼻的药水味、身体被药物支配的无力感和痛苦……所有被刻意尘封的恐怖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破闸门,将她瞬间淹没!那些针孔像是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为什么?为什么霍沉舟身上会有这种针孔?!谁干的?注射了什么?!
“霍沉舟!!” 苏念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厉和不敢置信的狂怒,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嘶吼,“你身上……这些针孔……是什么?!谁给你注射了什么?!说话啊!!”
她用力摇晃着他剧痛蜷缩的身体,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巨大的恐慌、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共同拖入黑暗深渊的冰冷绝望,让她彻底失控了。他到底还隐瞒了什么?他到底是谁?他经历的痛苦,是否也如同她前世一般,被囚禁、被实验、被当成……某种工具?!
霍沉舟被她剧烈的摇晃刺激得闷哼一声,紧闭的眼睫痛苦地颤动,似乎想要从那撕裂般的记忆泥沼中挣扎出来。他沾满冷汗的脸庞在幽绿的光线下惨白如纸,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比生理剧痛更可怕的折磨。
就在这混乱的、充斥着痛苦质问和绝望嘶吼的顶点——
“嗡——!”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低沉、更加急促、带着明显异常频率的机箱嗡鸣声,猛地从旁边那排巨大的服务器阵列深处传来!像一头沉睡的凶兽突然被惊醒,发出了不耐烦的警告!
紧接着,主控台那巨大的屏幕,毫无预兆地、猛地亮了起来!
刺目的白光瞬间撕裂了地下室的幽暗!
屏幕上没有复杂的数据流,没有冰冷的资金图谱。
只有一个画面。
一个巨大、透明的、充满了淡蓝色营养液的圆柱形培养舱!
培养舱内,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悬浮其中。她的身体在粘稠的液体里微微漂浮,长发如同海藻般散开,面容在晃动的液体和舱壁折射下显得有些模糊扭曲,但依旧能辨认出五官的轮廓——那赫然是档案资料里宋绾卿年轻时的模样!那个本该在二十年前就死于车祸的女人!
画面是静止的,带着一种诡异的、非现实的质感,如同某种精心制作的蜡像。然而,就在苏念辞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画面惊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忘记的刹那——
屏幕上,培养舱里那个悬浮着的“宋绾卿”,那双紧闭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
空洞的、毫无焦距的瞳孔,直直地、穿透了屏幕,穿透了幽暗的空间,穿透了苏念辞所有的惊骇和霍沉舟的痛苦挣扎,冰冷地、精准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无机质的、如同玻璃珠般的冰冷。像深渊本身张开了眼睛。
“嗬……” 苏念辞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的抽气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维,都在那双空洞眼睛睁开的瞬间,被彻底冻结了。巨大的寒意如同冰封的潮水,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将她连同身边痛苦蜷缩的霍沉舟,一起凝固在了这片死寂而诡谲的地下坟场里。
服务器机箱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急促,像警报,更像某种启动前的倒计时。屏幕上,那双冰冷的、属于宋绾卿的、却又绝对不属于活人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穿透一切,死死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