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于刺破了浓重的夜幕。
王家庄那冲天的火光与爆炸声,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变成了天边一抹绝望的血色。
山林间的寒风,刺骨而冰冷。
“呼……呼……呼……”
沈安平的肺部,如同一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滚烫的血沫。
他那条受伤的腿,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全靠着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拖着身体,在布满荆棘的山路上疯狂挪动。
他的左肩,那个被宫本武藏短刀刺穿的血洞,早已不再流血,因为鲜血,似乎已经快要流干了。
在他的背上,是陷入深度昏迷的张济生。
“队长……队长……俺……俺不行了……”
身后,传来了猴子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声音。
沈安平猛地回头。
只见猴子,那个精悍、灵动的“狼牙”,此刻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晨霜中,再也爬不起来。他的肋骨被刺穿,腹部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早已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猴子!”
沈安平目眦欲裂,他想冲过去,但那条断腿,却再也不听使唤。他“扑通”一声,整个人,脸朝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背上的张济生,也滚落在一旁。
完了……
沈安平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的眼前,闪过的,是三炮拉响手榴弹时,那决绝的笑容……
是石头,用身体护住张济生,被机枪打成筛子的身影……
是老表,在冲锋中,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怒吼……
“兄弟们……”
“俺……来陪你们了……”
他的眼皮,重如千钧,缓缓地,即将合上。
就在他即将坠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刻,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猛地钻入了他的耳膜!
“在那边!!”
“是队长!!”
“快!快快!!”
是王大疤的声音!
沈安平用尽最后的气力,猛地,睁开了那双早已被血污糊住的眼睛。
只见晨曦的微光中,王大疤,那个铁塔一般的汉子,正带着一队战士,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冲了下来!
这是赵丰早就预先安排好的、在王家庄外围接应的……最后一支救援队!
“队长!!”
王大疤冲到近前,当他看清眼前景象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地上,躺着三个人。
一个,是浑身是血、左肩塌陷、左腿以一种诡异角度扭曲着、早已不成人形的沈安平。
一个,是腹部插着半截刺刀、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的猴子。
还有一个,是不认识的、昏死过去的老人(张济生)。
王大疤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猛地扫向他们身后。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狼牙”……那支由他亲手挑选、由沈安平一手带出的、独立支队最锋利、最精锐的“狼牙”……
五个人,闯进了那座地狱。
如今,躺在这里的,只剩下……两个!
“石头呢……”
王大疤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俺……俺那傻侄子……石头呢?!”
“三炮……老表……”
“他们人呢?!”
他,不敢去问沈安平。
他,只是跪在地上,用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疯狂地扒拉着地上的落叶,仿佛,能把他的兄弟们,从地底下,给扒拉出来。
“队长……”
沈安平,看着几近崩溃的王大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都……都……没了……”
“轰——!”
王大疤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充满了无尽悲痛的嘶吼,从这个铁塔般汉子的喉咙里,爆发开来!
他,没有流泪。
他,只是,重重地,将自己的头,磕在了那冰冷坚硬的岩石上!
“砰!”
“砰!”
“砰!”
“俺的……俺的兄弟啊!!!”
……
当这支残破的队伍,回到根据地时,天,已经大亮了。
没有胜利的欢呼。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整个根据地,一片死寂。
所有闻讯赶来的战士和百姓,都默默地、呆呆地,看着那几副担架。
赵丰,那个在王家庄,点燃了数万百姓怒火的政委,早已通过另一条路线,先行一步,撤了回来。
他站在地道口,看着被抬回来的沈安平和猴子,看着王大疤那张失魂落魄的脸,这个同样刚毅的男人,眼眶,瞬间红透了。
“月娥!!”
“柳医生!!”
柳月娥,拨开人群,疯了一般冲了过来。
当她看到担架上,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沈安平时,她,愣住了。
那个无所不能、如同山鬼般强大的男人……
此刻,左肩是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左腿,更是以一个恐怖的角度,不自然地垂落着,森白的骨碴,甚至刺破了血肉,裸露在外。
他的脸上,满是干涸的血迹与炮火的硝烟。
“不……不……”
柳月娥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她,是医生。她,见过太多的死亡和伤痛。
但这一刻,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静,都在看到沈安平惨状的瞬间,土崩瓦解!
“哇——!!”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
那哭声,也,点燃了整个营地,那早已压抑到极限的悲伤。
哭声,开始传染。
为了掩护他们,王家庄,那数万的同胞,用血肉,筑成了一道城墙!
为了救出“药王”,“狼牙”五人,三死,两重伤!
这是一场……何等惨烈的“胜利”?!
整个营地,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压抑的、绝望的……恸哭。
……
傍晚。
在最深处、最安全的地道病房里,马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沈安平、猴子、陈二蛋……所有在鬼门关徘徊的重伤员,都躺在这里。
高烧。
所有的人,都在发高烧。
柳月娥,已经哭干了眼泪,她,正带着几个卫生员,用最后一点盐水,徒劳地,清洗着他们那早已发炎、流脓、散发着恶臭的伤口。
“没用的。”
一个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地道口响起。
是张济生。
“药王”,在喝下了一碗米汤,休息了几个时辰后,已经恢复了精神。
他,没有半点“人质”的惊恐,反而,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接管了这里。
他走到沈安平的担架旁,掀开了那层肮脏的纱布。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死死地皱成了一个川字。
“感染太严重了。”
他转过身,看向同样一脸凝重、刚刚赶来的赵丰和王大疤。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废话,而是,用那双看透了生死的、医生的眼睛,平静地,宣布了……所有人的死刑。
“政委同志,大疤队长,” 他指了指沈安平,又指了指猴子、陈二蛋,和病房里,所有,因为重伤而高烧不退的战士。
“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个,最残酷的事实。”
“他们所有人的伤口,都已经被细菌深度感染了。”
“以我们现有的条件,用盐水、用草药……根本,无济于事。”
他的声音,冰冷,而刚毅,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却,比黑田重德的炮弹,更让人绝望。
“没有盘尼西林……”
“他们……”
“——都会死于感染。”
“最多……三天。”
他顿了顿,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个,正因为高烧,而陷入深度昏迷、却依旧在梦中,喃喃地喊着“石头”、“三炮”的……
——沈安平的脸上。
“包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