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的反应比林默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
并非想象中的再次下毒或深夜刺探,而是来自商业层面的正面碾压。
就在“暮山紫”等新锦的名声在小范围内传开的第三天,建康城内最大的几家绸缎庄,几乎同时推出了一批名为“吴绫新彩”的织锦。其花色虽不及林默的“朦胧印花”那般充满意境,却也鲜艳夺目,更关键的是,价格低廉得惊人,几乎是谢氏绸缎庄同类产品价格的七成!
“公子,不好了!”钱管事脚步踉跄地闯入听竹轩,额头上满是冷汗,“我们的绸缎庄……今日门可罗雀!客人都被‘吴绫新彩’抢走了!他们……他们这分明是恶意竞价!”
谢琰坐在案后,神色平静地看着手中一份关于漕运的文书,头也未抬:“慌什么。查清楚货源了吗?”
“查……查了,”钱管事咽了口唾沫,“货源指向吴郡的几个织坊,但背后……似乎有西院三公子的影子,他们动用了夫人的嫁妆铺子暗中补贴,这才把价格压到如此之低!”
谢玹这一手,不可谓不毒辣。他自知在技术短期内无法超越林默,便利用自身的财力和母族的商业网络,直接进行价格战,意图在谢琰的新织锦尚未大规模上市前,就挤占市场,拖垮谢琰名下产业的现金流。
这是阳谋。即便谢琰知道是他做的,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难以用家规处置。而商业上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
谢琰放下文书,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价格战他并不惧怕,谢氏底蕴深厚,但若长期陷入这种无意义的消耗,对他整合家族资源、应对北方战事的战略极为不利。他需要的是破局。
“林默那边进展如何?”他忽然问道。
钱管事一愣,忙回道:“听闻……听闻新织锦已能量产,只是……”
“传他过来。”
片刻后,林默匆匆赶到听竹轩。他也已从侯三那里得知了市面上的情况,心中对谢玹的手段也有了新的认识——这位三公子,并非只会背后下毒的阴险之辈,亦有商业上的魄力与狠辣。
“情形你都知道了?”谢琰看向他,目光深邃,“西院以本伤人,欲扼杀新锦于摇篮。你可有对策?”
林默深吸一口气。他早有预料会面临竞争,却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和直接。他脑中飞速运转,前世的商业案例如同走马灯般闪过。价格战是最低级的竞争方式,但往往也最有效。硬碰硬,即便能胜,也是惨胜。
他不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公子,”林默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对方既以‘价廉’为矛,我们便不能亦步亦趋。小人以为,当避其锋芒,另辟蹊径。”
“哦?如何另辟蹊径?”
“其一,拔高定位。我们的新锦,工艺复杂,意境独特,本就不该是寻常绸缎的价格。与其降价自贬身价,不如反其道而行,大幅提高售价,将其定位为‘奢侈品’,专供王公贵族、名士清流。可限量发售,营造‘物以稀为贵’之势。”林默语速加快,这是前世奢侈品营销的基本逻辑。
谢琰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继续。”
“其二,创新品类。绸缎市场竞争激烈,我们何必拘泥于此?小人近日试验‘朦胧印花’与‘多层晕染’于轻薄的纱、罗之上,效果更佳,如梦似幻,可命名为‘幻色纱’、‘云雾罗’,开辟新的细分市场,让对方无法直接对标价格。”
“其三,”林默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一招,“釜底抽薪。西院能补贴一时,岂能补贴一世?其‘吴绫新彩’之所以能低价,在于工艺简单,用料寻常。小人观察其布料,色彩虽艳,却不够牢固,多次洗涤必严重褪色。我们可暗中派人大量收购其产品,然后……在公开场合,展示其易褪色的缺陷!同时,我们的产品则强调其采用特殊工艺,色彩持久。届时,高下立判,信誉崩塌者,价格再低,亦无人问津!”
这一连串的组合拳,从定位、创新到精准打击,听得钱管事目瞪口呆,连谢琰也微微动容。
这已不仅仅是匠人的奇思妙想,而是包含了市场定位、产品策略、竞争手段在内的、一套完整的商业博弈思路!如此老辣缜密的谋划,竟出自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之手?
谢琰凝视着林默,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被他从码头带回来的少年。他身上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了。
“你所言‘奢侈品’、‘细分市场’……有些意思。”谢琰沉吟片刻,果断下令,“钱管事,就按林默所言去办。拔高定价,研发新品类之事,由你全力配合。至于那‘釜底抽薪’之计……”他目光转向林默,“你需要多少人手,多少银钱?”
林默心潮澎湃,知道这是谢琰对他能力的又一次重大考验和放权。他沉声道:“不需太多人手,但需绝对可靠,且需侯三从中配合,散布消息,引导舆论。”
“准。”谢琰一锤定音,“此事由你全权负责,钱管事、侯三皆听你调遣。我要在半月之内,看到成效。”
“林默,领命!”
接下来的日子,谢氏名下的绸缎庄悄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准备大规模上市的“暮山紫”等新锦,数量锐减,价格却飙升数倍,被冠以“云锦”之名,只在小范围内对顶级客户供应,引得建康城的贵妇名媛们趋之若鹜,以拥有一件“云锦”衣裙为荣。
同时,一批轻盈曼妙、色彩如同朝霞暮霭般的“幻色纱”和“云雾罗”低调亮相,立刻以其独一无二的视觉效果征服了市场,根本无人能将之与寻常绸缎进行价格比较。
而市面上,关于“吴绫新彩”易褪色的流言开始悄然蔓延。侯三发动了他的市井网络,几个看似偶然的“事故”在公开场合发生——某位官员夫人在宴会上不慎酒水洒落,衣襟上的“吴绫新彩”瞬间晕染开一大片污渍;某位名妓在游湖时,衣裙被湖水溅湿,上岸后颜色斑驳脱落,狼狈不堪……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氏“云锦”与“幻色纱”则被宣称采用了秘传固色工艺,水洗日晒皆不褪色(林默确实改进了染剂,牢固度远超时代)。
舆论迅速发酵。“吴绫新彩”价格再低,也被打上了“劣质”、“不登大雅之堂”的标签,销量一落千丈。西院投入的大量补贴,如同泥牛入海,血本无归。
谢玹在府内大发雷霆,摔碎了心爱的茶具,却无可奈何。商业上的溃败,比任何暗杀和下毒都更让他感到无力与羞辱。
经此一役,林默在谢琰麾下的地位彻底稳固。他不再只是一个拥有奇技的匠人,更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在复杂局面中为谢琰打开局面的谋士。
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他与西院,与三公子谢玹的梁子,已经结下,再无转圜可能。
下一次,对方的手段,恐怕将不再局限于商业,而是更加直接、更加血腥的对抗。
他的獠牙已试锋芒,他的刀已初见血光。
在这吃人的谢府,他唯有让自己变得更狠,更硬,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