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心悸来得毫无征兆，却又无比清晰，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跨越万水千山，精准地刺入墨羽的魂魄深处。
他猛地抬头，视线穿透灵瑶殿的层层殿宇，望向了宗门最深处的后山禁地。
那里，本应是宗门灵脉最为平和的源头，此刻却透着一股死寂的躁动，灵气如受惊的鱼群般紊乱不堪。
“怎么了？”身旁的白若薇察觉到他气息的瞬间变化，关切地问。
她一袭白衣，气质清冷如月，唯有眸中对墨羽的担忧，泄露了内心的一丝温度。
“后山……出事了。”墨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股源自灵魂的剧痛与突如其来的心悸交织在一起，让他脸色苍白如纸。
林远萧闻言，默默地走上前来，他身形挺拔，眉眼间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我去准备，一刻钟后，老地方见。”
夜色如墨，三人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巡山弟子，潜入了平日里被列为最高禁区的后山。
林远萧不愧是精通阵法的天才，他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三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微光没入四周的草木山石之中。
三重隐息阵瞬间布下，隔绝了内外一切气息的探查，纵使是巡查仙使亲至，也休想发现他们的踪迹。
然而，当他收回手时，那双总是稳如磐石的指尖，却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显露出他内心深处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的挣扎与决绝。
后山深处，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慌的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越往里走，那股紊乱的灵气就越发狂暴。
终于，在一片被烧成焦土的空地中央，他们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时，墨羽的左眼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烙铁直接印在了他的眼球之上。
他闷哼一声，捂住了左眼，可即便隔着手掌，一抹妖异的紫金色光芒依旧顽强地透射而出。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左边的瞳孔已化为一轮神秘的紫金漩涡，世间万物的表象在“逆命之瞳”下被尽数剥离，直指本源。
视线所及，原本平平无奇的焦土地面下，赫然显现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赤色裂痕。
那裂痕深不见底，仿佛大地的伤疤，内部有暗红色的流光在缓缓涌动，每一次脉动，都让周围的灵气发生一次剧烈的扭曲。
这，才是灵气紊乱的根源！
“是封印……”白若薇倒吸一口凉气，她迅速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封皮上用古篆书写着《玉瑶禁典·卷七》几个大字。
她飞速翻阅，指尖在某一页上骤然停住。
“找到了！此处……此处原是初代宗主以自身道基镇压‘情劫源火’的焚道之所！典籍记载，源火不灭，封印若有松动，昔日焚道所引发的旧咒便会复苏，祸及整个宗门！”
情劫源火！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墨羽和林远萧的心上。
墨羽的呼吸陡然一滞，他缓缓蹲下身，鬼使神差般地伸出右手，朝着地面那道最粗大的赤色裂痕触摸过去。
他的指尖尚未触及焦土，一股灼热的气息便从裂痕中喷薄而出，仿佛受到了某种同源力量的召唤。
下一刻，异变陡生！
墨羽的右掌掌心，一个繁复而古老的火焰纹路凭空浮现，那纹路的形状与他身上那件赤炎战铠的甲胄铭文如出一辙，散发着同样霸道绝伦的洪荒气息。
“轰——！”
一股庞杂而破碎的记忆洪流冲入他的脑海。
画面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火舌舔舐着苍穹，他身披赤炎战铠，宛如一尊不败的战神。
而在他对面，一位风华绝代的仙子泪流满面，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抬起手，用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亲手将她推入了那片足以焚灭神魂的深渊——焚渊。
“啊！”墨羽抱着头，剧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
那个女人是谁？
“墨羽！”白若薇见状大惊，立刻上前扶住他，同时左手并指如剑，符笔自袖中滑出。
她没有丝毫犹豫，以指尖在笔锋上一划，殷红的鲜血瞬间浸染了笔毫。
“天地无极，溯源归一！敕！”
她以精血为引，以符笔为媒，在焦土之上迅速勾勒出一个玄奥的法阵。
溯源阵甫一成型，便发出一阵嗡鸣，阵法中央的地面上，那些残存的灰烬竟开始缓缓倒流、凝聚，仿佛时光在局部发生了逆转。
片刻之后，光芒散去，一枚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青铜残片静静地躺在阵眼之中。
残片边缘断口平滑，显然是被某种利器一分为二，上面布满了铜绿，却掩不住一个深刻入骨的古老数字。
白若薇颤抖着手捡起残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两个古朴的篆字清晰地显露出来——第九十九。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失，失声惊呼：“第九十九……怎么可能？《镜魂录》中的预言……‘九九归一，情劫再起，焚渊之主，逆命归来’……难道预言是真的？”
那本被无数人当做无稽之谈的上古奇书，竟在此地应验了！
就在墨羽强忍头痛，白若薇沉浸在预言的震撼中时，一直保持警惕的林远萧脸色陡变，厉声喝道：“别动！快退后！”
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存在。
墨羽和白若薇闻声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们身前的空气中，不知何时竟浮现出无数根肉眼几乎无法看见的、扭曲的透明丝线。
这些丝线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彼此交织，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魂战栗的因果气息。
它们的一端连接着地面的赤色裂痕，另一端则虚无缥缈地延伸向墨羽和白若薇刚才站立的位置。
“这是……赤炎留下的‘劫引标记’！”林远萧的声音干涩无比，“任何触动了源火气息，或是与此地因果牵连过深的人，都会被标记缠上。一旦彻底触碰到这些因果丝线，便会立刻激活虚空追杀，不死不休！”
话音刚落，那些扭曲的丝线仿佛受到了刺激，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向三人蔓延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墨羽脑中那因记忆碎片而引发的剧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尖锐。
痛楚之中，更多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来：古老的祭坛，无数生灵的哀嚎，以及那个被他推入焚渊的仙子，在坠落的最后一刻，嘴角勾起的一抹凄美的微笑。
这一切，情劫源火、焚渊、第九十九号残片、还有这致命的劫引标记……它们看似毫无关联，却又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在一起。
一个荒谬而又惊悚的念头，在墨羽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道不断涌动着赤色流光的地面裂痕，逆命之瞳中的紫金漩涡疯狂旋转。
他强忍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一字一顿地低语，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处被初代宗主伪装成镇压之地的祭道残阵，其实是……那股心悸来得毫无征兆，却又无比清晰，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跨越了时空，精准地刺入他神魂最脆弱的角落。
墨羽的呼吸猛地一滞，眼前祭道残阵的诡谲光芒，似乎也随着他心脏的抽搐而扭曲、变形。
“不对劲……”他捂着额头，声音嘶哑。
剧痛之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如狂潮般涌入脑海。
是火焰，是冰霜，是利刃穿心，是万劫不复的坠落。
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他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时代，走向相同的终局——死亡。
而每一次死亡后，灵魂在无尽虚空中沉沦，最终都会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拉扯，重新被抛入轮回。
那吸力的源头……就是这里！
“噗——”一口心血抑制不住地喷出，墨羽踉跄后退，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祭道残阵，这是“镜奴轮回”的起点！
是他每一世悲剧的开端！
所谓镜奴，便是倒映着他人命运的奴仆，生生世世，皆为棋子，永无宁日。
而他，就是那个被困在镜中的奴隶。
“墨羽！”白若薇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
林远萧也脸色一变，迅速上前，警惕地环顾四周，沉声道：“怎么回事？阵法反噬？”
“不……”墨羽摇了摇头，抹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阵法中央那块不断沉浮的晶石，“是我自己……是我所有记忆的起点。”他将自己关于“镜奴轮回”的推测简略地说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与火的沉重。
听完他的叙述，饶是见多识广的林远萧也倒吸一口凉气。
生生世世的轮回，竟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牢笼？
这是何等通天的手段，又是何等恶毒的诅咒！
“通道被封死了，我们根本无法探知核心的秘密。”林远萧尝试用神念触碰阵法边缘，立时被一股柔韧而强大的力量弹回，那力量中蕴含着一丝极淡的悲伤与……情愫？
他眉头紧锁，“这封印……很奇怪，不像是纯粹的能量禁制，倒像是一种……规则之力。”
“规则……”白若薇喃喃自语，她低头看着怀中那本古朴的《情劫录》，书页无风自动，似乎与残阵的波动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心底闪电般划过。
一直以来，她都习惯于躲在林远萧和墨羽的身后，默默地提供支持。
可这一次，看着墨羽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向命运屈服的决绝，她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或许有办法。”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让墨羽和林远萧都齐齐望向她。
白若薇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情劫录》：“这座残阵的封印既然是以‘仙子动情’为引，那它的波动频率，必然与至情之人的心绪相仿。《情劫录》记录了九十八位仙子历劫时的情波动荡，我可以尝试用它来拓印残阵的波频，然后……模拟出一种相似的波动，反向共振，或许能暂时打开一条通路！”
这个想法石破天惊！
用情劫录去破解一个以情为锁的大阵，思路清奇，却又隐隐合乎天道至理。
林远萧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随即化为浓浓的担忧：“太冒险了！这等于是在用你的神魂去和一个上古残阵进行对赌，稍有不慎，你的心神就会被阵法中的怨念与情丝彻底同化，沦为行尸走肉！”
“我知道。”白若薇的眼神清澈而执着，她凝望着墨羽，轻声却无比清晰地说道，“但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你们，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目光，如月华般温柔，又如磐石般坚韧。
墨羽心中剧震，他想开口拒绝，却发现任何话语在这样纯粹的目光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若薇，仿佛一夜之间，那朵温室中的娇花，绽放出了足以傲视风雪的锋芒。
林远萧沉默了。
他看着白若薇，又看了看墨羽，最终，一声长叹在他胸中响起。
他缓缓抬手，撕下了自己伪装女装的广袖罗袍的一角。
那片云锦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光溢彩，上面还残留着他为了伪装而特意沾染的、属于女子的淡淡馨香。
“此阵以阴柔之情为引，需要媒介。这片袖袍，虽是伪装，却也承载了一路的因果，勉强可以作为引阵之媒。”他将那片丝滑的布料递给白若薇，声音低沉而复杂，“若这是你命中必走的路……我便陪你疯一次。”
一句“陪你疯一次”，道尽了所有的无奈、宠溺与决绝。
白若薇眼眶微红，但她没有迟疑，郑重地接过那片袖袍。
一切准备就绪。
白若薇盘膝坐下，将袖袍置于《情劫录》之上，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
古老的书卷缓缓浮空，一缕缕肉眼可见的粉色霞光从中溢出，温柔地包裹住那片袖袍，然后如拥有生命的触手般，小心翼翼地探向祭道残阵。
与此同时，墨羽眼中金光暴涨！
“逆命之瞳，开！”
他不能让白若薇一个人承担所有风险。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穿这因果轮回的本质，为她的神魂导航！
刹那间，整个世界在墨羽眼中分崩离析。
无数条比发丝更细的因果之线纵横交错，构成了眼前的残阵。
这些线条有的炽热如火，有的冰冷如霜，有的缠绕着无尽的怨毒，有的则流淌着万年的悲伤。
它们在阵法核心处汇聚，形成了一片混沌的、足以绞杀任何神魂的因果乱流。
白若薇模拟出的情动波动，就像一叶扁舟，驶入了这片狂暴的海洋，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稳住心神，向左三寸，避开那道怨念最强的因果线！”墨羽低吼道，声音直接在白若薇的识海中响起。
他一边引导着白若薇，一边将逆命之瞳的威能催动到极致，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因果乱流，直刺最核心的本源。
他要找到那个设下这“镜奴轮回”之人的道痕！
然而，当他的目光终于抵达核心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没有想象中的滔天魔气，也没有上古大能的恐怖威压。
在万千因果乱流的中心，静静悬浮着的，是一道无比熟悉的灵魂印记。
那印记纯净、清冷，带着一丝少女的倔强与迷茫，宛如一朵于九天之上悄然绽放的雪莲。
那竟是……玉清婉年轻时的道痕！
怎么可能？！
师尊她……她为何会与这禁忌的轮回之阵有关？
是她设下的？
还是说，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无数个念头在墨羽脑中炸开，让他几欲疯狂。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瞬间，残阵猛地一颤，狂暴的力量瞬间反噬而来！
“墨羽！”白若薇察觉到危险，娇喝一声，竟不顾自身安危，强行将更多的神魂之力注入《情劫录》，模拟出的情动波动陡然增强，形成一道坚韧的屏障，堪堪挡住了那股反噬之力。
她的嘴角渗出一缕鲜血，脸色愈发苍白，但眼神却依旧明亮。
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他。
那份专注与决然，让墨羽猛然惊醒。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凝聚心神，再次看向阵法核心。
“轰——”
在两人合力之下，残阵的核心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那道属于年轻玉清婉的道痕轻轻一颤，仿佛被惊醒，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跨越万古，传入墨羽耳中。
也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一队手持光矛的仙卫正踏着夜色，朝这边巡来。
光矛的尖端，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法则波动。
时间不多了！
“破！”墨羽与白若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喝道。
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汇于一点，狠狠地撞向了那道缝隙！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嗡鸣响彻整个地底空间，祭道残阵的光芒达到了顶峰，随即又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那块核心晶石发出一声脆响，裂开了一道道缝隙，最终化为齑粉。
压抑在空间中的恐怖力量瞬间烟消云散。
成功了！
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古老尘埃气息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
林远萧长舒一口气，立刻上前扶住几乎虚脱的白若薇。
白若薇却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看向墨羽，见他并无大碍，才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
她并不知道，就在方才她倾尽全力维护他心神的那一刻，那句古老的预言——“第九十九位仙子动情之时”，其命运的齿轮，已然因她而悄然转动。
墨羽没有立刻踏入通道。
他站在原地，环顾着这个让他轮回了无数次的起点。
随着阵法破解，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支撑，开始变得脆弱。
石壁上的苔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剥落。
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通道入口旁的一处残垣石壁上。
那里的石壁，似乎比别处要更黑一些，仿佛曾被某种烈焰长时间灼烧过。
而在这片焦黑的中心，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先前所有的心悸、轮回的剧痛、发现师尊道痕的震惊，在这一刻，都被一股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寒意所取代。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纯粹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某种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恐怖真相。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地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