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衙大堂内的激辩暂告一段落,但空气却比之前更加凝重。太守张廷玉端坐案后,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沉甸甸的、签满了一百三十七个名字的士子联名请愿书。他心中天人交战。
一边,是镇江镇守使余文远铁青的脸和毫不退让的态度。余文远代表的是军法,是朝廷的威严,是维系国家机器的铁律。抢夺兵符,形同谋反,这是底线,不容触碰。若今日对陈彦网开一面,日后何以约束骄兵悍将?何以维护朝廷调兵遣将的权威?余文远的坚持,从法理和职责上看,无可厚非,甚至可称尽职。
另一边,是堂下百余名年轻士子决然的目光和那一声声“愿同担罪责”的铿锵誓言。这些是大雍未来的希望,是士林清议的代表。他们的联名请愿,背后是强大的舆论压力和道德评判。陈彦之功,拯救百万生灵,确确实实,有目共睹。若依律处死功臣,寒的不仅是士子之心,更是天下百姓之心。张廷玉为官多年,深知“民意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这案子,简直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无比!判轻了,无法向朝廷律法交代;判重了,无法向士林民心交代。上报巡抚衙门乃至朝廷?固然是推卸责任、暂缓矛盾的办法,但最终的决定权回到中枢,牵扯更广,变数更大,而陈彦在此期间,仍需羁押候审,生死未卜。
就在张廷玉左右为难,苦思冥想寻求一个两全之策(或者说,找一个能让自己从这漩涡中脱身的稳妥办法)时——
堂外, 再次传来了击鼓声!
这一次的鼓声,与之前士子们急促而决绝的击鼓不同,它沉重、缓慢,却带着一种磅礴的力量,仿佛不是一人在击鼓,而是千百人合力为之!咚……咚……咚……每一声都如同敲在人心上,震得公堂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又……又是何人击鼓?”张廷玉心中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士子请愿已是罕见,难道还有变数?
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堂,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禀报:“大……大人!不好了!府衙……府衙外面……聚集了……聚集了数万百姓!黑压压的一片,把整条街都堵死了!他们……他们都在喊……喊……”
“喊什么?!”张廷玉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数万百姓聚集府衙?这可是要出大乱子的征兆!一旦控制不当,激起民变,他这顶乌纱帽丢了是小,脑袋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
“他们……他们高喊‘陈解元冤枉’、‘请太守明察’、‘法外施仁’!”衙役的声音带着哭腔。
张廷玉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士子请愿尚可说是清流议论,这数万百姓聚集,那就是真正的民怨沸腾了!他再也坐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仪态,对余文远急声道:“余镇守,情况有变,恐生民变!你我先出去看看!”
余文远也是脸色剧变,他虽掌兵,但也深知民变的可怕。两人在衙役的护卫下,匆匆走出大堂,来到府衙门口的高阶之上。
眼前的一幕, 让这两位见惯风浪的朝廷大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府衙前的巨大广场以及相连的几条街道,已然被人潮彻底淹没!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边!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各色人等皆有,怕是不下数万之众!人群虽然拥挤,却并无多少喧哗吵闹,一种压抑而悲愤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当张廷玉和余文远出现时,数万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那无声的压力,比山还重!
就在这时,人群前方,一位身着素雅衣裙、虽风尘仆仆却难掩清丽气质的女子,向前迈了一步。正是苏幕婉。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清越而悲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太守大人!镇守使大人!民女苏幕婉,乃江陵府人士,前日观潮,与家人不幸被倭寇掳去,关押于船上,幸得陈解元陈公子率军奇袭倭寇船队,浴血奋战,民女等数百妇孺方能死里逃生!陈解元于我辈,有救命再造之恩!”
她说着,泪水已盈满眼眶,声音哽咽却更加高昂:“陈解元抢夺兵符,确为触犯律法!然,其心只为救临安百万生灵于倭寇屠刀之下!其行虽险,其功盖天!若无陈解元,民女早已受辱而死,在场诸多乡亲,亦恐难逃毒手!今日朝廷若以重罪论处功臣,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说到激动处,苏幕婉率先跪倒在地,泣声高呼:“陈解元救我等性命!请太守大人、镇守使大人明察秋毫,法外施仁,从轻发落!”
“陈解元救命之恩!”
“请大人明察!从轻发落!”
“法外施仁!”
苏幕婉的哭诉,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她身后,数万百姓想起昨日的惊恐、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被救后的感激,情绪瞬间被引爆!人们纷纷跪倒在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去,哭喊声、恳求声汇成一片,声浪震天动地!整个临安府衙前,跪倒了一片黑压压的人海!
张廷玉和余文远站在高阶上,看着脚下这跪地哭请的数万百姓,脸色煞白,手足冰凉。他们毫不怀疑,此刻若敢说出一个“杀”字,这数万悲愤的百姓,瞬间就能将这府衙踏为平地!民变,就在眼前!
就在这局势即将失控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威严的呼喝:“太孙殿下驾到——!闲人避让——!”
声音如同定身法一般,让喧闹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
只见一队盔明甲亮、气势彪悍的骑兵护卫着一名华服青年,疾驰而至,停在府衙门前。为首的华服青年,正是皇太孙赵宸!他显然是一路疾驰赶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锐利无比,不怒自威。他在护卫的簇拥下,翻身下马,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百姓和台阶上脸色发白的张廷玉、余文远。
“臣张廷玉(余文远),参见太孙殿下!” 张廷玉和余文远如梦初醒,连忙快步下阶,躬身行礼。心中却是惊疑不定,太孙殿下怎会在此刻突然出现?
赵宸没有立刻理会他们,而是转身面向跪地的数万百姓,朗声道:“诸位乡亲!请起!”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百姓们面面相觑,迟疑着,在苏幕婉等人的带领下,缓缓站起身来,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出现的、气质尊贵的年轻人身上。
赵宸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孤乃皇太孙赵宸!今日之事,孤已知晓!陈彦陈解元,临危不惧,勇担重任,奇袭倭寇,焚船阻敌,解救万民于水火,其功绩,孤亲眼所见,感同身受!”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陈解元此次行动,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有大功于临安!有大功于朝廷!有大功于天下百姓!”
“太孙殿下圣明!”
“殿下千岁!”
……
赵宸的话,如同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笼罩在百姓心头的阴霾和悲愤!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苏幕婉更是喜极而泣,与身边获救的姐妹相拥。
然而, 余文远却急了。他上前一步,躬身低声道:“殿下!殿下明鉴!陈彦抢夺兵符,擅调大军,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按《大雍律》……”
赵宸抬手,制止了余文远的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余镇守,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余文远硬着头皮道:“臣……臣以为,应按律严惩,以儆效尤!否则,祖制律法,将形同虚设!日后恐生大乱!”
赵宸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却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目光扫过张廷玉,又看向余文远,缓缓说道:“余镇守所言,不无道理。祖制律法,不可轻废。”
就在余文远心中一松,张廷玉和众百姓心又提起来时,赵宸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清晰而坚定,传遍全场:
“但是,若陈彦此番行动,并非‘擅调’,而是‘奉令’而行呢?”
“奉令?”余文远一愣,张廷玉也露出疑惑之色。
赵宸负手而立,神态自若,朗声道:“不错!孤日前微服临安,体察民情,不幸亦困于观潮山。倭寇来袭,形势万分危急!孤深知,若不及时调兵,临安必遭大劫!故,在山下与陈彦相遇时,孤便以随身信物为凭,口谕密令陈彦,不惜一切代价,前往镇江大营调兵救援!陈彦抢夺兵符,实为事急从权,为完成孤之密令!其所行一切,皆奉孤旨意!何罪之有?!”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余文远,问道:“余镇守,孤乃皇太孙,储君之身。请问,孤在情急之时,是否有权下令调兵,以保境安民,护卫社稷?!”
这一番话,如同石破天惊!不仅余文远和张廷玉目瞪口呆,就连下面的百姓和士子们也全都愣住了!太孙密令?陈彦是奉旨行事?
但随即,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这是太孙殿下在用自己的身份和权威,为陈彦的行为赋予合法性!这是最直接、最有效、也是最霸道的开脱方式!将一场滔天的罪责,瞬间转化为奉令行事的功劳!
余文远张了张嘴,看着赵宸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台下数万情绪激昂的百姓,以及那群虎视眈眈的士子,心中瞬间明白了利害。太孙这是铁了心要保陈彦!自己若再坚持,不仅是拂逆太孙,更是与这滔天的民意作对!后果不堪设想!
识时务者为俊杰。余文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甘和震惊,躬身道:“殿下……殿下乃储君,在紧急情况下,自然……自然有权调兵遣将,以安社稷。若陈彦确是奉殿下密令行事,那……那抢夺兵符一事,便……便情有可原,其调兵之举,亦属奉命而为,并无过错。”
他这话一出,等于是认可了赵宸的说法。
赵宸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张廷玉:“张太守,你以为如何?”
张廷玉此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道:“殿下圣明!若如此,陈彦非但无过,反而有临危受命、勇担重任之功!臣附议!”
“好!”赵宸转身,面向万千百姓,高声宣布:“既然如此,陈彦抢夺兵符、调兵救援一事,乃奉孤密令而行,功在社稷,利在百姓!即刻起,释放陈彦,恢复其名誉!其所立之功,孤将亲自上表朝廷,论功行赏!”
“太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下圣明!”
……
广场上,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百姓们喜极而泣,相互庆贺。苏幕婉望着高阶上那位尊贵的青年,眼中充满了感激。赵修远、刘畅等士子也纷纷跪地,高呼殿下圣明。
赵宸看着眼前欢腾的景象,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这一招“偷天换日”,虽然有些霸道,甚至有些牵强,但却是在当前局面下,能最快平息事端、收拢民心、保全功臣的最佳方法。至于其中细节,以及可能引发的后续议论,那都是以后需要慢慢处理的事情了。
陈彦的危机,在皇太孙赵宸的强势介入下,终于化解。但这场风波所引发的涟漪,却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