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袋锅里的火星地爆开,在昏暗的屋内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红痕。
冷志军盯着那点余烬,仿佛又看见前世那个风雪夜——他在老护林站值夜时,曾亲眼目睹过鬼灯笼在密林深处幽幽飘荡。
小子,把话说清楚。赵大爷的枣木拐杖重重杵地,震得炕桌上的醋碟微微颤动,你从哪听来的鬼灯笼
胡安娜端着饺子盘僵在灶房门口,蒸汽模糊了她惊愕的表情。
冷志军注意到胡炮爷的右手已经悄悄摸向炕柜下方——那里很可能藏着家伙。
去年冬天...冷志军故意说得含糊,手指蘸着茶水在炕桌上画了个圈,在北坡老林子里见过。蓝绿色的光,飘忽不定,跟着人走。
水痕在桌面上缓缓扩散,倒映着三个凝重的面孔。
赵大爷突然抓住冷志军的手腕,老人布满老茧的拇指精准按在他的脉门上:具体位置?
野狼谷往西五里,有片落叶松林。
冷志军任由老人把脉,声音稳得像在讨论天气,林子中间有棵被雷劈过的老椴树,树干上...他顿了顿,刻着飞鸟标记。
一声,胡炮爷捏断了烟袋杆。
赵大爷松开了冷志军的手腕,两个老人交换了个眼神。
灶膛里燃烧的松木突然炸响,惊得胡安娜手里的盘子差点脱手。
她声音发颤,你们...
胡炮爷突然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好小子!真他妈是好小子!
他猛地一拍冷志军后背,力道大得能拍死头狍子,老赵,这顿酒该喝了吧?
赵大爷没说话,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揭开三层油纸,露出半块黑褐色的茶砖。
茶香混着某种草药的特殊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冷志军瞳孔微缩——这是前世赵大爷临终前才拿出来的断魂茶!
胡安娜手脚麻利地烧水沏茶。
滚水冲入粗瓷茶壶的刹那,奇异的松香味腾起,在灯光下竟泛着淡淡的蓝晕。
赵大爷亲自斟茶,枯枝般的手指稳得出奇,第一杯竟推到了冷志军面前。
老人只说了一个字。
冷志军双手捧起茶碗。
茶汤呈琥珀色,表面浮着细密的金毫。
前世他喝过三次这种茶——第一次学设陷阱,第二次得授枪法,第三次...是接任护林队长。
这是老猎人之间最郑重的仪式。
茶汤入喉,先是极苦,继而回甘,最后喉头泛起奇异的清凉感。
冷志军放下茶碗时,发现赵大爷和胡炮爷的茶碗已经空了,两位老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三十八年多了。赵大爷摩挲着茶碗边缘,自从小日本投降,再没人提起过鬼灯笼。
胡炮爷接话:知道这事的,除了当年抗联的老兄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冷志军,就剩山里那些不肯投胎的孤魂了。
冷志军后背沁出冷汗。
他没想到鬼灯笼牵扯这么深,更没想到两位老人会直接点破与抗联的关联。
前世他直到九十年代才偶然知晓,胡炮爷年轻时曾是抗联的神枪手,而赵大爷则是负责情报的。
胡安娜突然把饺子盘重重放在炕桌上:吃肉!她眼圈发红,声音却格外清脆,凉了该膻了!
这顿饭吃得惊心动魄。
酸菜狍子馅饺子鲜香扑鼻,胡炮爷却搬出了珍藏的烧刀子。
赵大爷亲自给冷志军满上,浑浊的酒液在碗里打着旋。
第一碗,敬山神。老人率先举碗,三滴酒洒向地面。
冷志军学着他们的样子洒酒祭地,第二碗却见两位老人同时向他举碗。
这个动作让胡安娜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在老猎人的规矩里,这是认的礼节!
使不得...冷志军慌忙起身。
坐着!胡炮爷一瞪眼,能认准鬼灯笼的,不是凡人。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冷志军腰间那把刻着飞鸟的猎刀,更别说还带着。
三碗烈酒下肚,冷志军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见赵大爷从怀里掏出张发黄的地图,胡炮爷则取下墙上的鹿角刀架——后面竟藏着个暗格!
胡安娜默默收拾了碗筷,转身去外间烧水,把门帘仔细掩好。
小子,看好了。赵大爷的地图铺在炕桌上,竟是手绘的兴安岭详图!
上面用红蓝两色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这是昭和十八年,关东军要塞分布图。
冷志军酒醒了大半。
前世他当护林员时,曾参与过日军要塞遗址考察,但眼前这张图的精细程度远超官方资料!
尤其让他心惊的是,野狼谷附近标注着个醒目的红圈,旁边写着栖川部队四个小字。
鬼灯笼不是鬼。胡炮爷压低声音,是小日本留下的夜光菌,专门种在秘密军火库附近...
他做了个翻土的手势,当警戒用。
冷志军心跳如鼓。
前世那个风雪夜,他确实在发光处挖到过锈蚀的铁箱,里面是...
还没等回忆完,赵大爷的拐杖突然点在地图某处:你看到的飞鸟标记,是不是这样的?
老人蘸着酒水画出个特殊符号,鸟喙处多道斜杠。
冷志军脱口而出,但旁边还刻着数字...7...不,是17!
两个老人同时倒吸凉气。
胡炮爷抓起酒碗猛灌一口:第十七号仓库...老天开眼...
他突然抓住冷志军肩膀,小子,这事烂肚子里!王大炮背后还有人,专门盯着这些...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像是水瓢掉在了地上。
赵大爷闪电般收起地图,胡炮爷则大声嚷嚷着再来一碗。
门帘掀开,胡安娜端着醒酒汤进来,脸色有些发白。
喝多了闹腾...她强笑着递过汤碗,手指冰凉。
酒过三巡,冷志军已经醉得看人重影。
恍惚间有人扶他去了偏房,热炕头的被窝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他抓住那只想要抽离的手,醉眼朦胧中看见胡安娜涨红的脸。
安娜...他大着舌头说,上辈子...我对不起我妹妹...
胡安娜的手一颤:说啥胡话呢?
不是胡话...冷志军挣扎着坐起来,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个布包,给你...本来该是聘礼...
布包里是一对狼牙,用红绳精心编成了项链。
这是他用那头袭击王彪的头狼的獠牙做的,打磨得莹润如玉。
胡安娜接过狼牙,突然俯身抱住了他的腰。
少女的体温隔着棉袄传来,混着淡淡的松木香。
傻子...她声音闷在冷志军胸口,谁要你聘礼...
冷志军醉醺醺地抚上她的辫子,指尖缠绕着发梢。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时,院外突然传来黑背激烈的吠叫!
有人...冷志军瞬间清醒几分,挣扎着要下炕。
胡安娜却按住他:躺着!她飞快地藏好狼牙,从门后抄起杆猎叉,爹他们还没睡。
正屋传来桌椅挪动声,接着是胡炮爷中气十足的喝问:谁?!
回答他的是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刘振钢带着哭腔的呼喊:军子!快回家!你爹...你爹让王大炮带人抓走了!
冷志军的酒彻底醒了。他踉跄着冲出门,看见刘振钢满脸是血地站在院里,棉袄被撕开个大口子。
月光下,少年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布条——正是冷志军今早给父亲围的那条围巾!
他们说...你爹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刘振钢哭得直打嗝,抄家翻出来...翻出来把手枪...
冷志军如坠冰窟。
前世父亲确实有把勃朗宁,是救过个抗联伤员留下的,一直藏在房梁缝里。
但这事应该发生在明年开春,怎么提前了?!
赵大爷已经套好了狗爬犁,胡炮爷往他怀里塞了杆双管猎枪:兵分两路,我带人去公社,你...
我去会会王大炮。冷志军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他摸了摸腰间猎刀,又抓起那包还没来得及用的盐硝,钢子,谁动的手?
刘振钢抹了把血:县里来的公安...还有个穿呢子大衣的,王大炮管他叫...叫刘主任...
冷志军心头剧震。刘主任!前世就是这个人,在一年后间接害死了好几个人!
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和王大炮勾结上了。
一切突然明朗——所谓的抓特务,根本是冲着日军仓库的秘密来的!
黑背不知从哪钻出来,嘴里竟叼着那只头狼的狼皮。
冷志军单膝跪地,把狼皮系在狗脖子上。
胡安娜突然冲过来,把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里——是那把刻着飞鸟的猎刀!
月光下,刀柄上的飞鸟标记与地图上的符号完美重合。
活着回来。她声音发抖,不然我...我找别人下聘!
冷志军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冲进夜色。
雪地上,他的脚印与黑背的爪印交错延伸,像首残酷的叙事诗。
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而更远的山路上,几道手电光正明灭不定地向深山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