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踩着碎步穿行在白桦林间,蹄子踏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乌娜吉的狐皮帽檐结了一层白霜,她不时用戴着手套的手抹一把,露出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颊。冷志军坐在她身后,能闻到她头发上松针和烟混合的气味,与胡安娜常用的皂角香完全不同。
过了前面那道岗子,就能看见我们的营地了。乌娜吉头也不回地说,手中的缰绳轻轻一抖,马儿乖巧地避开一丛挂满冰棱的刺玫果。
冷志军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雪地上一串新鲜的蹄印上。那印子有海碗口大,边缘带着翻起的泥土,显然是刚过去不久的大型野兽。有野猪。他低声说,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背在身后的猎枪。
乌娜吉勒住马,眯着眼看了看蹄印的方向:是头公猪,獠牙不小。她指了指蹄印深处几处明显的划痕,看这刨地的深度,正在发情期,脾气爆得很。
正说着,林子深处传来一阵树枝断裂的噼啪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乌娜吉脸色一变,猛地调转马头:快上树!
话音刚落,一头黑黢黢的野猪从密林里冲了出来。这畜生足有三百斤重,鬃毛倒竖,嘴角冒着白沫,两只獠牙像两把弯刀,在雪地里泛着寒光。它显然是被什么激怒了,小眼睛里布满血丝,直愣愣地朝着马匹冲来。
枣红马受惊,前蹄扬起,发出惊恐的嘶鸣。乌娜吉死死拉住缰绳,用鄂温克语呵斥着马儿。冷志军趁机翻身下马,就势一滚,单膝跪地,猎枪已经端在了肩上。
别打正面!乌娜吉喊道,猪额头硬!
野猪离他们不到五十步了,蹄子刨起的雪沫子溅得老高。冷志军屏住呼吸,枪口微微下压,瞄准野猪肩胛骨的位置。风刮得正紧,吹得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干扰着瞄准线。
二十步!野猪的腥臊气已经扑面而来。冷志军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稳稳的,纹丝不动。他等着野猪前腿腾空的瞬间——那是心脏暴露的最佳时机。
十五步!乌娜吉已经抽出了猎刀,刀刃在昏暗的林子里闪着一线光。
枪声震落了树上的冰挂。子弹精准地从野猪左前腿根部钻入,穿过肋骨间隙,直捣心脏。那畜生又往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地,四肢抽搐着,雪地被染红了一大片。
林子静了下来,只剩下马匹粗重的喘息声。乌娜吉跳下马,走到野猪尸体旁,用脚踢了踢:好枪法。她蹲下身,检查着弹孔,一枪毙命,没受罪。
冷志军卸下弹壳,一股硝烟味散开:是头好猪,獠牙能卖钱。
卖什么卖。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林子另一边传来。一个穿着厚羊皮袄的鄂温克老汉大步走来,腰带上别着一把猎刀,刀柄上缠着红绳。他看了看野猪,又看了看冷志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汉家兄弟,这枪法不赖。
乌娜吉站起身:阿爸,这是冷家屯的冷志军。
老汉——乌娜吉的父亲卓力格特,伸出粗糙的大手:我是乌娜吉的阿爸。这头跑卵子(大公野猪)祸害我们营地半个月了,伤了两条狗,没想到让你给收拾了。
冷志军与他握了手,感觉对方的手掌像锉刀一样粗糙有力。运气好。他谦虚道。
卓力格特哈哈一笑,拍了拍野猪结实的后背:运气?这枪法可骗不了人!他转身朝林子里吹了声口哨,很快,两个鄂温克青年跑了过来,看到地上的野猪,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抬回去!卓力格特指挥着,今晚给远道来的客人接风!
青年们利索地用绳索捆住野猪的四蹄,穿根粗木杠抬了起来。乌娜吉牵着马走在前面,冷志军和卓力格特并肩而行。
冷家屯...冷潜是你什么人?卓力格特突然问。
是我阿爸。
怪不得!老汉一拍大腿,三十年前全县狩猎比赛,我输给你阿爸一头狍子!他那手闻风辨位的绝活,我可是记到现在!
冷志军有些意外,没想到父辈还有这样的交集。卓力格特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路说着当年比赛的趣事,说冷潜如何用一颗石子惊飞鸟群判断风向,又如何凭借一根断草找到狐狸窝。
走出白桦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背风的山坳里,散落着十几个圆锥形的仙人柱,兽皮覆盖的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几条猎狗吠叫着冲过来,围着野猪尸体打转。孩子们从仙人柱里钻出来,好奇地看着冷志军这个生客。
乌娜吉家的仙人柱最大,门口挂着风干的肉条和一串红辣椒。卓力格特掀开皮帘子:进去暖和暖和,让你婶子熬奶茶。
仙人柱里比想象中宽敞,中间砌着石头火塘,塘火正旺,吊着的铁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肉。一个鄂温克老妇人——乌娜吉的阿妈,正往火塘里添柴,见客人进来,慈祥地笑了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龈。
乌娜吉帮冷志军解下猎枪,挂在柱子的支架上。那支架已经磨得发亮,上面还挂着几张弓和几壶箭。坐这里。她指着一张铺着狼皮的位置。
冷志军坐下,感觉狼皮毛茸茸的,带着烟火气。乌娜吉的阿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奶香和茶香混合,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卓力格特割下一块烤好的鹿肉递给冷志军:尝尝,秋天打的马鹿。
肉烤得外焦里嫩,只撒了粗盐,却异常鲜美。冷志军吃着肉,听着卓力格特用夹杂着鄂温克语的汉语讲述山林里的故事,火塘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乌娜吉安静地坐在一旁,用一把小刀削着木箭头,偶尔抬头看一眼谈话的两人,眼神明亮。
柱外传来喧闹声,是那头野猪被抬回来了。卓力格特站起身:我去看看他们收拾得怎么样。乌娜吉,照顾好客人。
皮帘子落下,柱内安静下来。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乌娜吉削好一个箭头,举起来对着火光看了看锋刃,突然说:你开枪的时候,手很稳。
冷志军喝了一口奶茶:我阿爸说,好猎人手稳心更要稳。
你阿爸说得对。乌娜吉把箭头放进身边的皮囊,我们鄂温克也有句话:枪响之前,猎人已经赢了。
柱外,夕阳把雪地染成了金红色。冷志军看着跳动的火焰,想起离家时胡安娜站在院门口的身影,红围巾在风里飘着。他摸了摸揣在怀里的木梳,梳齿间的两根长发似乎还带着家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