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陈小九就被刘伯的轻唤声拽出了梦乡。窗外的启明星刚隐没在云层里,怀德坊的巷子里还飘着夜露的寒气,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后脑勺还带着宿醉的钝痛——昨儿在程咬金府上多喝了两杯三勒浆,此刻喉咙里干得发紧。这古代的酒不纯,头疼避免不了。
“快起来吧,宫里来人了。”刘伯手里捧着那套月白锦袍,袖口的暗纹在烛火下泛着柔光,“说让穿得齐整些,卯时三刻就得去宫门外候着。”
陈小九揉着眼睛接过衣裳,指尖触到冰凉的绸缎,脑子才算彻底清醒。
今日要面圣,这事儿压在心头两天,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金銮殿上摔了个跟头。
“小九,喝碗热粥暖暖身子。”杨铁信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的小米粥冒着热气,上面卧着个荷包蛋,“俺今早特意多烧了把火,蛋心是流心的。”
陈小九接过粥,热气熏得眼眶发潮。
来长安这些日子,多亏了这两位照料生活,他三两口喝完粥,刚放下碗,就见张正堂带着个穿校尉服的汉子走进来,那汉子腰悬环首长刀,神情肃穆,见了陈小九,拱手道:“陈郎君,在下是内侍省的护卫校尉王威,奉陛下口谕,来领您入宫。”
王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久在宫闱的威严。
他先是仔细打量了陈小九的衣着,见合乎规制,又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面圣的礼节:“见了陛下,需行大礼;陛下问话,需等陛下说完再答,声音要洪亮,不可含混;不可随意说陛下问题以外的话......”
一条条规矩听得陈小九头皮发麻,但是还是恭恭敬敬的强迫自己记下。
王威见他认真,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又道:“陛下性情虽威严,却最喜少年人坦诚,陈郎君不必过于拘谨,照实回话即可。”
卯时三刻,天色刚泛起鱼肚白,陈小九跟着王威出了怀德坊。
街道上已有了零星的行人,多是挑着担子的早市商贩,见了王威的校尉服,都纷纷侧身让路。
马车在大街上缓缓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咯吱”声,像在为他的心跳打节拍。
到了宫门外,晨曦刚漫过巍峨的城楼,朱漆大门紧闭,门楼上的鸱吻在晨光里勾勒出黑沉沉的轮廓。
宫门外已站着不少等候觐见的官员,个个身着朝服,手捧笏板,神色肃穆。
王威领着陈小九在侧门旁的廊下站定,低声道:“陛下正在太极殿朝会,需等朝会结束方能召见,陈郎君在此稍候。”
这一等,就等了近两个时辰。
春日的太阳渐渐升高,他望着宫墙上掠过的飞鸟,听着远处传来的钟鼓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从宫门内出来位白胡子老臣见他年纪轻轻,却站得笔直,忍不住低声问:“小郎君是……?”
“晚辈陈小九,忝为宣德郎。”陈小九躬身拱手回话,不敢多言。
老臣“哦”了一声,眼里闪过恍然:“原来是想出来马蹄铁的陈郎君,老夫虞世南。”
陈小九练过书法,听过他的大名,初唐时的大书法家。“见过虞夫子。”
正说着,宫门内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个穿绯色官袍的内侍快步走出,高声喊道:“宣德郎陈小九,入太极殿觐见——”
声音穿透晨雾,清晰地落在廊下。陈小九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跟着那内侍往里走。
穿过一道道宫门,脚下的青石板渐渐变成了金砖铺地,光可鉴人。两旁的侍卫身着明光铠,手握长戟,目不斜视,铠甲上的寒光映得他眼睛发花。
宫殿的飞檐翘角刺破苍穹,斗拱上的彩绘历经岁月,却依旧鲜亮,龙凤纹样在阳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
陈小九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周遭的景致,心里暗暗咋舌——这皇宫的气派,比史书里写的还要震撼,每一砖一瓦都透着皇权的厚重。
到了甘露殿门口,内侍停下脚步。
陈小九定了定神,不一会儿听见殿内传来个尖细的声音:“宣文林郎觐见。”
内侍低声道:“进去吧,别让陛下等着。”
他赶紧弯腰,迈过门槛,进入大殿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走到中间,他不敢抬头,却忘了王威教的礼节,一紧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声音洪亮:“臣陈小九,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能清晰地感受到砖石的纹路。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香炉里的青烟在缓缓缭绕,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般。
过了片刻,才听见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嗯?这谁教你的?起来吧,抬头让朕瞧瞧。”
陈小九依言起身,依旧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只见大殿中央的龙椅上,坐着位身着明黄常服的中年男子,面容刚毅,鼻梁高挺,眼神深邃如潭,虽未穿朝服,却自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正是唐太宗李世民--当今世上最强王者。
龙椅旁站着两位大臣,都身着紫袍。
李世民打量着陈小九,见他虽身形尚显单薄,却站得笔直,眼神清澈,现在已经没有寻常少年人的怯懦,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对其中一人道:“克明,你看这娃娃,倒不像山里来的,站有站相,颇有规矩。”
原来是杜如晦,那另一位估计就是房玄龄。杜如晦拱手笑道:“陛下识人善用,这孩子能想出马蹄铁这般利国利民的物件,可见心思沉稳,非同常人。”
陈小九赶紧再次躬身:“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不必过谦。你刚才进来做的那些规矩,是谁教你说的?咱可没兴这规矩。”李世民摆了摆手,语气轻松了些。
“回陛下,小臣进来觐见天颜,为陛下气势所折服,自然就说出来了,非他人教我。”
李世民见他眼神坚定,知道所言非虚。继续说道:
“朕听说,你昨晚去了宿国公府?还带去了一桌好菜,把程知节那老饕哄得眉开眼笑,连说比御膳房的菜强。”
这话带着明显的打趣,陈小九的脸颊微微发烫,心想定是程咬金那大嘴巴说漏了嘴。
他定了定神,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双手捧着上前,再次跪倒:“臣无甚好礼敬献陛下,唯有亲手抄录的菜谱一卷,里面记载了些家乡的炒菜法子,或可为御膳房添些新味,望陛下笑纳。”
内侍接过蓝布包,呈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打开一看,见里面是厚厚一叠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几十道菜谱,从家常的番茄炒蛋,到稍复杂的酸菜鱼,步骤清晰,连火候的大小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有心了。”李世民翻了几页,笑着对旁边的内侍道,“拿去给御膳房的总管,让他照着做几道,改日给朕换换口味。”
他虽口中称赞,眼里却并无太多波澜——帝王之家,山珍海味早已尝遍,几道新菜式,还不足以让他太过动容。
“你那马蹄铁想得不错,很有用。朕已经着将作监全力打造,以后还有什么有利军国之物,尽管呈上来,朕定当不吝赏赐!”
陈小九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计较,不过心里早有准备。
他知道,仅凭菜谱,难以真正打动这位开创贞观之治的帝王。
他深吸一口气,既然老李你这么说,我就不藏拙了,决定抛出真正的“杀手锏”。
“陛下,”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李世民,虽仍带着敬畏,却多了几分笃定,“小臣斗胆,敢问陛下一句——您……缺钱吗?”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杜如晦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想呵斥他失言,却被李世民抬手制止了。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缓缓道:“朕富有四海,天下所出,皆为朕所用。你说,朕会缺钱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这一问,就足以让寻常人吓得魂飞魄散。
陈小九却没有退缩,他再次躬身,声音却越发清晰:“陛下富有四海,自然不缺金银。可臣听说,近年来突厥连年袭扰我大唐,军饷耗费巨大;又逢关中大旱,赈灾粮草动用甚多;陛下为节省开支,不仅未曾重修宫殿,还遣散了不少宫女——由此可见,朝廷的用度,其实并不宽裕。”
他顿了顿,见李世民神色未变,继续道:“臣以为,陛下是‘有钱’,却也是‘没钱’。有钱,是因天下物产皆归陛下;没钱,是因未能将物产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哦?”李世民的眼神彻底亮了,身体微微前倾,“你倒说说,如何能让物产发挥极致?”
杜如晦也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没料到这个少年竟能说出这般话来,看向陈小九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
殿内几人作为朝廷重臣,自然知清楚近几年,天灾不断,加上边疆不稳,内忧外患,国库所剩无几。但一时也没有太多好办法,只能内修勤俭,外拓商贸,静静等待时日方可起效。
陈小九知道,李世民对自己说的已经感兴趣了。
他定了定神,缓缓道:“臣有一法,可让朝廷的收入倍增,且不增百姓赋税。”
“!!!”
左边的中年大臣沉不住气了,发话问道:“是何良策?”
“臣有一法,可把粗盐提纯为精盐!”
“精盐?”李世民皱眉,“盐乃国之命脉,如今官盐由朝廷专营,价虽高,却也稳定,何来提纯一说?”
“陛下”陈小九道,“如今百姓使用的的官盐,多是粗盐,更甚者,咱们军士使用的还是醋布。粗盐里面混着泥沙、苦味的杂物,不仅味道苦涩,久吃还伤脾胃。臣的法子,可将粗盐中的杂质去除,得到雪白纯净的精盐。比寻常盐湖盐池的盐更加纯正!”
他伸出手指,在地上比划着:“精盐味纯,用量少而味足,百姓定然乐于购买;且精盐不易潮解,便于运输储存,可远销至西域、岭南等地,换取胡商的金银、香料;更重要的是,精盐可按品级定价,上等精盐售予富贵人家,中等售予寻常百姓,既不影响民生,又能为朝廷增收。”
李世民的呼吸急促,他盯着陈小九,眼神锐利如鹰:“你说的法子,当真可行?”
“臣不敢欺瞒陛下。”陈小九肯定道,摸出小本子,“只要熬臣记录方法按步骤操作,就可以得到精盐!”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爆开的声音。甘露殿内的檀香还在袅袅升腾,陈小九站在殿中,看着李世民将那画着滤盐之法的纸反复翻看,指尖划过图样上的木架与麻布,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忽然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笑道:“好!好一个陈小九!若你所言属实,这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功!”
他起身走到陈小九面前,这位身高八尺的帝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激动:“朕问你,一石粗盐,能提纯出多少精盐?”
“若是粗盐纯度尚可,一石粗盐,至少可提约摸六斗精盐。”陈小九道,“且精盐味道更足,看似少了四斗,实则价值远超一石粗盐。寻常人家做菜,放往日一半的量就够味,实则更经用。”
“六斗……”李世民喃喃道,眼里闪过精光。他清楚,朝廷每年产盐百万石,若真能一石粗盐提纯出六斗精盐,仅此一项,就能为国库增收多少?更别说远销草原西域的利润了。
指尖在案几上叩出轻响,“朝廷每年产盐八十万石,若都提纯成精盐,算下来就多了……”他转头看向左边,“玄龄,你算算,这中间能多出多少利?”
房玄龄早就在心里默算,闻言躬身道:“陛下,如今粗盐市价每石五百文,盐池精盐每斤市价一百文,但是不能这么算,若是就按每石两贯算,八十万石粗盐可出近五十万石精盐,仅此一项,就能多增六十万贯。何况精盐用途更广,卖给染坊、药铺的价钱能更高,长远来看,岁入估计能翻两倍。足够给边军添十万副甲胄,或是修百座粮仓!不过,陛下,此事关乎国本,需谨慎行事。可先让陈小郎君试验一番,若真能成功,再想办法售卖不迟。且此事需严格保密,一旦消息泄露,恐被盐商、世家钻了空子。
“翻两倍……”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金砖,带起一阵微风,“好!好个陈小九!你这法子,若是成了,比打一场大胜仗功劳大!”
李世民目光再次落在陈小九身上,语气郑重,“陈小九,朕命你负责此事,先在宫中安排一院落试验。所需器具、人手,任凭你调动,朕要亲眼看着,这粗盐如何变成你说的精盐!另外,调一队玄甲军去附近守着。”
“臣遵旨!”陈小九叩首领命,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后背的冷汗浸透了锦袍,却觉得浑身轻快。
李世民又道:“此事关乎朝廷钱袋子,绝不可外传。从今日起,你暂住宫中偏殿,待试验成功,朕另有封赏!”
“谢陛下!”
看着陈小九跟着内侍退出大殿的背影,杜如晦忍不住道:“陛下,这孩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识,实属难得。”
李世民望着窗外的晨光,嘴角笑意渐浓:“是啊,少年英才,少年英才啊!朕原以为他只懂些奇技淫巧,没想到竟有这般经世济民的想法。若精盐之法真能推行,这孩子,可比打一场大胜仗的功劳还大!”
他转身回到案边上,提笔在纸上写下“陈小九”三个飞白大字,笔力遒劲,他仿佛已看到雪白的精盐堆满国库,看到西域的驼队载着丝绸、精盐,将大唐的威名远播四方。
而此刻的陈小九,正跟着内侍穿过宫道,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甘露殿的飞檐,心里忽然生出无限豪情。
提纯精盐,只是第一步。他的脑子里,还装着无数个能让这个时代变得更好的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