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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进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在顶楼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提出的条件,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看似给了你活路,实则精准地刺向了你最脆弱的命门。

孙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愤怒和“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惨白。他看着林默,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这小子把牛皮吹破了天,结果被人家一根手指头就给捅漏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钱进好整以暇地靠在老板椅上,端起那杯名贵的功夫茶,轻轻呷了一口,眼神里的戏谑毫不掩饰。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做着最后的挣扎。

林默却笑了。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措,只是平静地看着钱进,那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深潭,让钱进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钱总快人快语,我喜欢。”林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动作不疾不徐,“一个月,就一个月。启动资金的事,不劳您费心。一个月后,我们拿着合格的产品,再来跟您谈合作。”

说完,他朝孙海点了点头:“孙局,我们走吧。”

孙海像个提线木偶,被林默这一句话从呆滞中唤醒,机械地站了起来。直到走出金凤集团那扇冰冷的玻璃大门,被外面热烘烘的空气一扑,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林默!你疯了!你真疯了!”孙海一把抓住林默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你刚才答应他什么了?启动资金?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工人工资、水电、买原材料,那至少是几十万的窟窿!你上哪儿弄去?你把咱们信访局卖了都不够!”

孙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你是不是还想去找夏市长?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为了一个八字没一撇的合作社,让市财政掏几十万,夏市长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林默任由他发泄,等他说得口干舌燥,才递过去一瓶刚在门口买的矿泉水。

“孙局,喝口水,消消气。”

“我消什么气!我肺都要气炸了!”孙海一把夺过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抹了把嘴,瞪着林默,“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你要是再跟我打哑谜,我现在就回市里,跟夏市长汇报,说你胡搞瞎搞,这个副局长你别干了!”

林默看着他,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孙局,您说,尊严值多少钱?”

孙海一愣:“什么玩意儿?”

“钱进为什么敢这么拿捏我们?”林默自问自答,“因为在他眼里,我们,还有那群工人,都是一群等着他施舍的乞丐。他笃定我们拿不出这笔钱,所以才摆出这副看好戏的姿态。”

“那我们就是拿不出来啊!”孙海跺脚。

“是,我们是拿不出来。”林默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但纺织厂的工人们,拿得出来。”

孙海彻底懵了,他看着林默,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回到信访局大院,近百名工人还聚在那里,没有散去。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口,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雏鸟。看到孙海和林默的车回来,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林局长,怎么样了?”

“谈成了吗?那个大老板怎么说?”

李建国挤在最前面,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和紧张。

孙海看着这群人,心里一阵发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实在不忍心把那个残酷的结果说出来。

林“默走下车,面对着所有人。他没有绕圈子,也没有说什么安抚的话,而是把钱进的条件,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林默说完,看着众人,“钱总只给场地和设备,第一个月的启动资金,要我们自己解决。”

话音落下,刚刚还充满希望的人群,瞬间死寂。

那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迅速地垮了下来。希望破灭的声音,虽然听不见,却比任何噪音都刺耳。

“自己解决?我们哪有钱啊……”

“这不是耍我们玩吗?说了半天,还是要钱。”

“我就知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那些当老板的,心都黑着呢!”

失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刚刚被点燃的那点热血,被这盆冷水一浇,连青烟都冒不出来了。那个叫王伟的年轻人,脸色煞白,喃喃道:“完了,我媳妇下个月的住院费……彻底没指望了。”

孙海在一旁看得心如刀绞,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他知道,这群人刚刚被凝聚起来的精气神,马上就要散了。一旦散了,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李建国,这位一直沉默的老人,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

“都给我闭嘴!”

老人一声怒喝,镇住了所有人。他通红的眼睛扫过全场,那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有一股被羞辱后的愤怒。

“哭丧呢?啊?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厂子倒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哭,现在还没开始干呢,就先趴下了?”

他走到林默面前,不是质问,而是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林局长,你告诉我,大概需要多少钱?”

林默心里一动,他知道,破局的关键点来了。他快速心算了一下:“工人们第一个月的试用工资,按最低标准发,大概要十万。第一批原材料,要做高端货,不能用次品,至少要十五万。还有水电杂费,凑个整,三十万,是最基本的启动门槛。”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李建国听完,沉默了。他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过了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默默地走回人群,在自己的帆布包里翻找着。片刻之后,他拿着一个被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重新走了回来。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层一层地打开手帕,里面,是一个半旧的存折。

“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李建国沙哑地说,“是我和我老婆子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本想着,死了之后,能给自己买个好点的盒子,体面点走。”

他顿了顿,抬起头,环视着众人,那双老眼里,闪着泪光,也闪着不屈的火焰。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人要是活得不体面,死得再体面,有啥用?”

“那个姓钱的,看不起我们!他觉得我们就是一群只会伸手要饭的穷光蛋!我李建国,在纺织厂干了一辈子,拿了一辈子劳模,到老了,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骂我是个要饭的!”

他把那个存折,重重地拍在信访局门口那张破旧的登记桌上。

“这三万块,我拿出来了!我这条老命,今天也押在这儿了!我们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就想让那个姓钱的看看,我们纺织厂的工人,到底是不是孬种!”

老人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群死一般地寂静。

片刻之后,那个叫王秀英的大婶,默默地走了出来。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小布包,打开来,是一沓零零碎碎的票子,有一百的,有五十的,甚至还有十块的。

“我这儿……有八千。”她把钱放在了存折旁边,声音带着哭腔,“我儿子去年结婚,这是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家底了。”

“我这儿有五千!”

“我这儿有一万二!我闺女的嫁妆,先挪用了!”

“我这儿……”

一个接一个的工人走了上来。他们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最后的积蓄,或多或少,都放在了那张桌子上。

那不是一堆钱。

那是一颗颗滚烫的心,一份份被重新点燃的尊严。

他们用这种最朴素,也最悲壮的方式,回应了钱进的羞辱,也回应了林默的信任。

王伟也走了上来,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只有皱巴巴的三百多块。他把钱放在桌上,红着眼睛说:“林局长,钱我没有了,但我有力气!从明天起,我不要工资,管我三顿饭就行!等合作社挣了钱,再给我媳-妇补住院费!”

“对!我们头一个月可以不要工资!”

“管饭就行!”

工人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的口号,而是被逼到绝境后,抱团取暖的决然。

孙海站在一旁,看着桌上那堆越堆越高的、混杂着血汗和泪水的钞票,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他当了一辈子官,见过无数大场面,却从未被如此震撼过。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官场智慧、为人处世之道,在这一刻,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刘建军和几个信访局的年轻干部,自发地拿来计算器,开始清点。

“三万……加八千……加五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个跳动的数字。

最终,数字停了下来。

“二十一万六千三百五十块。”刘建军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

离三十万的门槛,还差八万多。

刚刚燃起的热烈气氛,瞬间又冷却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力的尴尬。大家已经倾其所有,但现实的鸿沟,依然无法填平。

就在这时,林默开口了。

“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林默没有多说,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片刻后,他拿着一张银行卡走了出来。

“这张卡里,有十万块。”他把卡放在了那堆钱的上面,“是我全部的积蓄。密码是六个八。”

孙海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他:“林默你干什么!这是你自己的钱!你……”

林默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他看着李建国,看着所有工人,郑重地说道:“各位师傅,从今天起,我不是什么林局长。”

“我跟你们一样,是这个合作社的一员。我投了钱,我就是股东。”

“所以,这不是我帮你们,是我们一起,干我们自己的事业。”

“挣了钱,大家按股份分红。亏了,我这十万块,就当是交了学费,我认了!”

一番话,彻底打消了工人们最后的顾虑和心理负担。他们看着林默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而是看一个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

李建国走上前,拿起那张银行卡,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林默手里。

“林局长,这钱,我们不能要你个人的。这是我们工人的事。”老人摇了摇头,然后看着所有人,沉声道,“还差八万多块,我们自己凑!家里有亲戚朋友的,去借!砸锅卖铁,我们也要把这口气争回来!”

“对!我们自己凑!”工人们齐声应和。

林默看着眼前这一幕,知道,这个团队的魂,算是真正立起来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金凤服装集团那栋闲置的七号厂房门口,聚集了近百名纺织厂的老工人。

他们不再是堵在信访局门口、满脸怨气的上访者。他们换上了自己压箱底的、最干净的工作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自己的搪瓷茶缸和工具包。他们站得笔直,像一群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林默和李建国站在最前面。一夜之间,他们凑齐了三十万。过程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李建国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交到林默手里:“林局长,一分不少。”

林默接过,他知道这包里的分量。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就像看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身后,是近百个家庭的希望和重托。

他转过身,看着这群已经脱胎换骨的工人们,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A6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厂房门口。车门打开,钱进那个油头粉面的秘书,踩着高跟鞋走了下来。

她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手里却拿着一份文件,径直走到林默面前。

“林局长,我们钱总说了,合作之前,有些规矩还是要先讲清楚的。”她将文件递了过来,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这是厂房和设备的租赁合同,以及一份补充协议。麻烦您,先签个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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