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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的话音落下，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那近百名工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雕塑群，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愤怒与错愕之间。他们手中的纸牌还举在半空，嘴巴还维持着呼喊的形状，可那股足以冲垮一切的声浪，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风停了。
只有夏日午后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空气。
领头的李建国，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默，眼里的怒火尚未熄灭，却又被一层厚厚的迷茫所覆盖。他戎马半生，进厂四十载，什么场面没见过？跟车间主任拍过桌子，跟厂长顶过牛，可他从未见过眼前这样的阵仗。
这个年轻人，不像他们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干部。
他没有官腔，没有许诺，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或畏惧。他只是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坦诚，赤裸裸地撕开了他们每个人用愤怒包裹起来的伤口，然后平静地告诉他们：我看见了，我记得。
这种感觉，就像你憋足了劲要挥出一拳，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仅没伤到对方，反而被那股柔软的力量卸掉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差点跌倒。
孙海站在后面，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看着林默的背影，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完了，这小子把话说绝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知道”这些人的底细？这不等于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吗？这要是解决不了，今天这番话，就成了日后追责时最要命的证据！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中，林默的脑海里，那熟悉的剧本面板，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缓缓展开。
这一次，面板上浮现的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分析，而是一片笼罩在整个工人队伍上方的、如同乌云般的情绪聚合体。
最外层，是刺眼的【愤怒】。那是一种被压抑、被无视后爆发出的红色怒火，带着灼人的温度。
愤怒之下，是弥漫的【迷茫】。那是一片灰色的雾气，工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不知道该相信谁，更不知道除了来这里闹，还能做什么。他们像一群被赶出家园的羊，在旷野上不知所措。
而在这两种情绪的核心，在最深处，盘踞着一个冰冷、坚硬、如同黑铁般的内核。
剧本用两个沉重的词语标注了它——【被背叛的屈辱】。
林默瞬间明白了。
钱，固然重要，是他们生活的必需品。但支撑着他们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不惜堵门、不惜与政府对抗的，是比钱更深层的东西。
是尊严。
他们曾是工厂的主人翁，是这个城市建设的功臣。他们的青春、汗水、乃至健康，都奉献给了那轰鸣的机器和高耸的烟囱。工厂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的家。可一夜之间，信仰崩塌了，家被拆了，他们像一堆废旧的零件，被轻飘飘地扫地出门。收购厂子的老板成了报纸上的慈善家，而他们这些真正的创造者，却成了上访的“刁民”。
这种从主人翁到包袱的巨大落差，这种被自己奉献了一生的“家”所背叛的屈辱感，才是他们所有愤怒和迷茫的根源。
他们要的，不仅仅是钱。他们要的，是一个说法，一份承认，一份属于“纺织厂工人”这个身份的，最后的尊严。
想通了这一点，林默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人群中，终于有了第一个动作。
那个被林默点名叫出名字的年轻人王伟，他的嘴唇哆嗦着，举着牌子的手微微放低了一些。他看了一眼林默，又看了一眼那桌子上倒满水的纸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媳妇怀孕的b超单，还揣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声，在死寂的广场上响起。
“王伟！你干什么！”李建国察觉到了队伍的松动，立刻厉声喝道，“别被他骗了！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今天喝了他们的水，明天他们就说我们自己散了！”
王伟的身体一僵，又把牌子举了起来，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孙海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看着林默，心想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然而，林默并没有理会李建国的喝止，甚至没有再看王伟一眼。
他只是拿起桌上一杯水，转身，径直走到了李建国的面前。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林默微微弯腰，双手将那杯水递到了老人的面前。
“李师傅，您是老劳模，是咱们纺织厂的‘厂魂’。”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您在车间里带过的徒弟，比我见过的干部都多。您教育徒弟的第一句话，我记得卷宗上写着，是‘做事先做人，人正，纺出来的线才正’。”
李建国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句话，是他三十年前，在全厂劳模表彰大会上说的。他自己都快忘了，却被这个年轻人，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林默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今天，我不是以信访局副局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给您这位值得尊敬的老工人、老劳模，递一杯水。这杯水，跟政府无关，跟信访无关，只跟尊敬有关。”
“您要是觉得，我们这些后辈，连尊敬你们这些为这个城市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前辈的资格都没有，那这水，您不喝，我们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说完，他就那么举着杯子，静静地，一动不动。
广场上，所有工人的目光，都从林默的身上，转移到了李建国的身上。
李建国感觉那只小小的纸杯，此刻重若千斤。他接，就等于认同了这个年轻人的说法，他带头建立起来的对峙同盟，将瞬间瓦解。他不接，就像那年轻人说的，他成了那个不讲道理、连晚辈的尊敬都拒之门外的人。
他的手，在身侧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脸上的神情，在愤怒、怀疑、挣扎之间，剧烈地变幻着。
站在后面的孙海，已经彻底看傻了。
他娘的……这哪里是信访？这分明是诛心啊！
这小子，三言两语，就把一个尖锐的群体性对抗事件，转化成了一个关于个人德行和前辈风范的道德选择题。他把皮球，用一种谁也无法拒绝的方式，踢给了对方的领袖。
太毒了！太狠了！
这小子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孙海感觉自己二十多年积累下来的信访经验，在林默面前，就像三岁小孩玩的泥巴，被人家用一辆重型压路机，来来回回，碾得粉碎。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终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李建国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林默，而是死死地盯着那杯水，仿佛要从那晃动的水面里，看出什么阴谋来。最终，他一把接过了水杯。
因为用力过猛，杯里的水洒出来一些，溅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有喝，只是那么握着。
但这个动作，已经足够了。
人群中，那个一直默默流泪的中年妇女，第一个走了出来。她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水，对着林可默，也对着孙海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一仰头，将整杯水都喝了下去。
仿佛那不是水，而是压抑了半年的委屈。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工人们不再呼喊，不再激动，他们默默地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从桌上拿起水杯。有的人喝了，有的人只是拿在手里。然后，他们自发地，让那些年纪大的、身体不好的工友，去坐那几张为数不多的塑料凳。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广场，此刻，竟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秩序和安静。
胖子刘建军和王春梅，机械地递着水，脑子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他们看着眼前这魔幻的一幕，感觉自己像是在梦游。
孙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干了半辈子信访，自诩为“灭火队长”，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一直把上访的群众，当成一个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一个个需要被安抚的“问题”。
可林默不是。
他从一开始，就把这些“麻烦”，当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自己是把人当麻烦。
他，是把麻烦当成人。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孙海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可能都干错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李建国，端着那杯水，走到了林默面前。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一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默。
许久，他沙哑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年轻人，水我们喝了，凳子我们也坐了。”
“现在，你告诉我们这些老家伙。”李建国一字一顿地问道，“除了倒水和说好听的，你，还能为我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