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议室里,灯光惨白。
林默合上了那本牛皮封面的账本,指尖却依旧停留在封面上,仿佛在感受着它沉甸甸的、跨越了数十年的罪恶余温。
门外,走廊里的喧嚣已经渐渐平息。一场集体性的心理崩溃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那些主动坦白的人,有的被纪委的同志带走问话,有的则失魂落魄地被勒令回家等候通知。江钢这座庞大的钢铁机器,在今夜,被硬生生地敲掉了一半的齿轮。
小艾已经将所有的登记表和口供整理封存,正准备按照林默的指示,连夜移交给省纪委派驻的工作组。她看到林默坐在那里久久不语,以为他在为今晚的战果而思索,便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
“等一下。”林默的声音很轻,却让小艾的脚步瞬间定住。
“林书记?”
林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桌面的账本上。“这些材料,你亲自交给周书记派来的人,确保交接过程有记录,有签字,不能出任何纰漏。”
“明白。”小艾用力点头。
“另外,”林默从桌上拿起一张空白的A4纸和一支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给小艾,“你去一趟集团的档案室,就说为了核对口供细节,需要调阅一批人事档案。这是名单。”
小艾接过纸条,借着灯光看了一眼,上面是十几个陌生的名字,排列得毫无规律。她有些不解,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没有多问,只是将名单仔细折好,放进口袋。
“记住,要原档,复印件也可以,但必须是未经修改的原始档案。档案室的人如果不配合,就说是我说的,明天一早,我要在办公桌上看到这些东西。”林默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小艾领命,抱着那厚厚一摞足以引发江钢大地震的文件,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林默一个人。
他缓缓地将那本牛皮账本重新用油布包好,打上结,却没有将它放进小艾准备的文件袋里,而是放在了自己的公文包深处。
“泰安建筑咨询公司……”
林-默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用手指用力按压着眉心。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此刻终于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更深的凝重。
泰山会。秦老。
这两个词,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他与秦老的那个赌约,是以江钢的未来为赌注,是新旧势力之间的一次正面角力。可他从未想过,武建军递过来的这块“磨刀石”,竟然锋利到能直接捅向秦老本身。
这本账本,如果原封不动地交上去,那笔八十万的“评估费”就像一颗埋在雷区里的引信,一旦被纪委的人发现,顺藤摸瓜查下去,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那将不再是江钢内部的刮骨疗毒,而是直接向“泰山会”这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宣战。
以他现在的身份和能量,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省委书记支持他改革,是希望他当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除国企的毒瘤,而不是让他拿着炸药包去炸掉整座医院。
“陈观……”林默的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在“泰安公司”那笔支出的记录上,经手人正是这个陈观。
他重新戴上眼镜,站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他没有回自己的临时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大楼顶层,那间属于武建军的、整个江钢最大的董事长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光亮。
林默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巨大的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武建军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巨大办公桌后,而是像一头被囚禁的狮子,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他面前的茶几上,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听到开门声,武建军的身子僵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是林默,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畏惧,有茫然,也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麻木。
“林书记。”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林默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陷入沉睡的钢铁城市。无数的厂房和管道,在夜色中像匍匐的巨兽,沉默而压抑。
“风景不错。”林默淡淡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飘忽。
武建军没有接话,只是又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武总在这里看了三十年的风景,应该看腻了吧?”林默转过身,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武建军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是啊,看腻了。每天站在这里,看到的都是一堆废铜烂铁,和一群靠着废铜烂铁混吃等死的蛀虫。”
“蛀虫里,也分大小。”林默将公文包放在身旁,身体微微前倾,“有些蛀虫,啃的是木头。有些,啃的是房梁。”
武建军夹着烟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知道,正题来了。
“账本,我看过了。”林默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很详细,武总是个细心人。”
“人老了,记性不好,只能烂笔头多写写。”武建军低着头,不敢看林默的眼睛。
“是吗?”林默笑了笑,“我倒觉得武总记性很好。比如,十年前,一笔八十万的‘项目可行性评估费’,不知道武总还有没有印象?”
武建军的身体猛地一震,嘴里的烟“啪嗒”一声掉在了昂贵的地毯上,烫出了一个小小的黑洞。他顾不上去捡,只是死死地盯着林默,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泰安建筑咨询公司。”林默清晰地吐出这八个字,像八枚钉子,钉进了武建军的棺材板。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根掉在地上的烟,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
“你……你怎么会……”武建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以为林默的目标只是江钢内部的贪腐,他交出账本,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换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他万万没想到,林默的目光,竟然如此精准地,从那成百上千条记录里,揪出了这最要命的一条!
“经手人,陈观。”林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这个人,是谁?”
武建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沙发里。他闭上眼睛,脸上满是绝望和悔恨。他终于明白,自己交出去的不是“磨刀石”,而是一把能把自己也剁碎的屠刀。
“说吧。”林默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份平淡之下,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压力,“我的耐心有限。而且,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傻子。”
武建军的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林默既然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他绝不是随口一提。隐瞒,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更惨。
“陈观……是我以前的秘书。”武建军的声音低如蚊呐,“跟了我很多年,人很聪明,手脚也干净……不,是手脚擦得很干净。”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所有我不好出面的事,都是他去办。那家泰安公司,就是他联系的。那笔钱,也是他送过去的。实际上,那家公司就是个皮包公司,连办公室都没有,就是为了走账用的。”
“钱送给了谁?”林默追问。
“我不知道。”武建军摇了摇头,“陈观做事,从来不多问,也从来不多说。我只知道,这笔钱送出去之后,我们那个搁置了三年的扩建项目,第二天就在省里立项通过了。”
“那陈观这个人呢?”
“他太聪明了,也太贪了。”武建军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后来,他背着我,用同样的手法,帮下面一个分厂的厂长弄项目,收了人家三十万的好处。事情捅到我这里,我知道,这个人留不得了。”
“处理了?”
“没有。”武建军摇了摇头,“我不能处理他,他知道的太多了。我给了他一笔钱,把他从集团总部,调去了下面最偏远的一个子公司——红旗水泥厂,当了个副厂长。那是个连年亏损,半死不活的厂子,离市区三百多公里。我让他滚去那里养老,只要他闭嘴,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
林默听完,靠回了沙发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原来是一条被主人遗弃,但藏着剧毒的蛇。武建军以为把他扔进了荒草堆里,他就没了威胁。却不知,这种被遗忘的毒蛇,才是最致命的。
“林书记,”武建军看着林默,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这件事,牵扯太大,不是我们能碰的。秦老他……他待我有知遇之恩。我认栽,江钢的责任,我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只求您,高抬贵手,就让这件事,烂在账本里吧。”
林默看着他,忽然笑了。
“武总,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上面那个刻着“武建军”名字的三角名牌,在手里掂了掂。
“现在,是我在问,你在答。”
他随手将名牌扔进了垃圾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至于这把刀,要砍谁,要怎么砍,你这块磨刀石,就不用操心了。”
林默说完,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武建军那张瞬间变得惨无人色的脸。
走廊的尽头,晨曦微露,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泰山压顶?
那就先找到那枚被遗忘的棋子,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撬动这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