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在发出最后一声绵长的嘶鸣后,缓缓滑入了京城西站的站台。
车门开启,裹挟着泡面、汗水和劣质烟草味的浑浊空气,与站台上初冬清冽的寒风撞在一起,瞬间消散无踪。
林默最后一个走下车。
他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行囊,身上还是那件去时穿的衬衫,只是外面多套了一件在乌兰县城地摊上买的、不知名的夹克。两天两夜的旅途,没有卧铺,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钱博在出站口的人潮里一眼就看见了他。
然后,钱博愣住了。
眼前的林默,像是被西部的风沙重新打磨了一遍。人清瘦了一圈,皮肤也黑了,透着一种长期日晒后的粗糙感。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眼睛。
去的时候,那双眼睛虽然明亮,但终究还隔着一层镜片,带着几分属于书生的温润和清澈。
而现在,镜片依旧在,但镜片后的那道目光,却像是从戈壁滩上捡回来的两块黑曜石,所有的光都被吸了进去,沉淀成一种深不见底的质感。那是一种见过真正荒凉与残酷之后,才会有的眼神。
“林……林组长?”钱博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陌生感。
林默看见了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暖意,点了点头:“钱处,辛苦你来接我。”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粗砂纸磨过。
钱博快走几步迎上去,想接过他肩上的行囊,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问:“怎么样?那边……还顺利吗?”
他问的是寻访楚天雄的事,但他又不敢问得太细。
“找到了。”林默言简意赅。
“那……人呢?他……他怎么说?”钱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说什么。”林默停下脚步,看着站前广场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人群,与记忆里那个黄沙漫天的山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后半句:“他把他的笔记给了我。”
钱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对楚天雄那样的人物而言,笔记,就是他的衣钵,是他的一切。
一股寒意顺着钱博的脊椎向上爬。他忽然觉得,林-默此行,不是去寻访故人,而是去接受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来自深渊的加冕。
“走吧,回单位。”林默没有再多解释,迈步向停车场走去,“让周老他们都到会议室,半小时后,开个会。”
……
课题组的临时办公室,依旧设在发改委大楼一处偏僻的角落,由几间旧仓库改造而成。
当林默推门走进那间最大的、被当做会议室的仓库时,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这就是他的“杂牌军”。
财政部来的周毅,头发花白,正闭目养神,手里捏着一个用了几十年的算盘,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审计署来的老李,戴着厚厚的眼镜,正拿着放大镜,一丝不苟地研究着一份不知从哪弄来的旧报纸。
还有几个来自不同部委的“边缘人”,有的在低头刷手机,有的在交头接耳,神情里带着一种被流放的百无聊赖。
看到林默进来,屋子里的声音小了一些,几道目光投过来,带着审视、好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一个空降的、二十多岁的课题组组长,出差一趟回来,能有什么新花样?无非就是让大家写几份不痛不痒的调研报告,然后束之高阁。
林默将行囊随手放在墙角,径直走到主位前。他没有坐下,而是环视了一圈。
【情绪剧本】的面板在他脑海中悄然浮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的内心状态尽收眼底。
【周毅:专业化面具(深层:怀疑与观望)】
【老李:专业化面具(深层:职业性警惕)】
【其余众人:敷衍、不甘、等着看戏……】
果然是一群失意者联盟。他们的骄傲和才华被现实磨损,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专业”的保护壳。
林默没有说任何开场白,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插进投影仪。
墙壁上,一幅巨大的、用各种颜色线条标注的西部地图亮了起来。
“各位,”林默开口,沙哑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在我离开的这几天,想必大家已经对我们课题组的定位有了各种猜测。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我们要做什么。”
他拿起一支激光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将晋西、青海、甘肃、新疆等省份都囊括了进去。
“我们要做的,不是写报告,不是做规划。”
“我们要做的,是当一次医生,给这片占了国土面积一半以上的土地,做一次最彻底的‘体检’。”
他话音一转,语气变得锋利起来。
“所以,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也很简单。”
他按了一下翻页键,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表格,上面列着在座每个人的名字。
“从今天起,一周之内,在座的每一位,动用你们过去所有的人脉、资源和专业能力,去给我找东西。”
“找什么?”一直闭着眼的周毅,忽然睁开了眼睛。
“找‘病历’。”林默的激光笔,在屏幕上重重一点,“我要过去十年,这几个省份,所有投资超过五千万的、已经失败了的、停滞了的、或者引发过重大争议的开发项目。我要它们的立项报告、可行性分析、资金审计报告、媒体负面报道、以及任何你们能找到的内部审查文件。”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竟然是让他们去翻旧账,去挖那些早已被尘土掩埋的“雷”。
这哪里是做“体检”,这分明是想当“掘墓人”!
审计署来的老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他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林组长,这么做……范围太广,而且政治风险极高。很多项目当年都是有定论的,我们一个临时课题组,没有授权,去查这些……”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这是在越权,是在玩火。
林默的目光转向他,脑中剧本浮现。
【老李:蓝色剧本(收益牌)- “李工,您当年审过的三门峡遗留项目,那份报告我看过,写得比小说还精彩。有些事,不是没定论,是被人写成了另一个故事。”】
林默没有选择剧本上的台词,他知道对付这些老油条,光靠技巧不够,需要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李工,你说的风险,我明白。”林默看着他,语气平静,“所以我没让大家去‘查’,我说的是‘找’。”
“我们不是纪委,也不是审计署。我们只是在做学术研究,在为我们即将制定的新政策,寻找历史的参照物。一个项目为什么会失败?是因为缺水,还是因为缺电?是因为市场没打开,还是因为路没修通?又或者……”
林默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是因为路上,有搬不动的‘石头’?”
“石头”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两颗真的石子,投进了每个人的心里,泛起层层涟漪。
在体制内混迹多年的他们,瞬间就懂了。
林默要的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失败总结,他要的是藏在那些报告和数据之下的,真正的病因。
“这份‘体检报告’,不记名,不追责,只呈现事实。”林默继续说道,“它最终会以内部参考的形式,原封不动地,摆在最高层领导的案头。”
“它既是我们这个课题组,向中央递交的第一份‘投名状’,证明我们不是一群只会纸上谈兵的废物。”
“也是我们每个人,递给自己的‘投名状’。”林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蛊惑,“问问自己,是想继续在这里喝茶看报,直到退休,还是想趁着自己还没彻底老透,跟着我,真真正正地,去做一件能让这幅地图,变个颜色的事情。”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低着头,但林默能看到,有些人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他们内心那层厚厚的、名为“麻木”和“犬儒”的冰壳,正在裂开一道道缝隙。
那被压抑了多年的【不甘】,那【怀才不遇】的愤懑,正在从缝隙里,一点点地渗透出来,变成一种危险而又充满诱惑力的光芒。
“我只有一个要求,”林默打破了沉默,“一周后,我希望看到的,不是一堆从网上复制粘贴的公开资料,而是真正有价值的、带‘泥土味’的东西。”
“散会。”
林默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周毅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拿起桌上的算盘,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只是他走路的姿态,比来时,似乎挺直了那么几分。
老李第二个起身,他将那份旧报纸仔细叠好,放进口袋,也跟着走了出去。
很快,会议室里的人都走光了。
钱博最后一个留下,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墙上那幅巨大的、充满了野心的地图,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他快步追上林默,在走廊的尽头拦住了他。
“疯了,你真是疯了!”钱博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血色都褪去了几分,“你这是在逼着他们去捅马蜂窝!这名单上的人,哪个后面没站着人?你这是把整个课题组,都架在火上烤!”
林默停下脚步,他看着窗外京城繁华的车水马龙,玻璃上倒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
“钱处,”他轻声说,“有些火,总要有人点的。”
钱博还想再劝,林默的手机却响了。
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林默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走到一旁接起电话。
“陈书记。”
电话那头,传来海州市委书记陈平略带笑意的声音:“林主任,回京了?我可是听说,你这次去西部,动静不小啊。”
林-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才刚下火车不到两小时,陈平的电话就打来了。
“陈书记消息灵通。”
“哈哈,不是我消息灵通,是你的那位‘同事’,太热心了。”陈平的笑声里,带着一丝玩味,“就在刚才,发改委的高远同志,亲自给我打电话,‘关心’了一下我们海州和西部试验区的合作前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你林主任在西部搞的那些事,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让我不要陷得太深啊。”
走廊里,暖气开得很足,林默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高远。
他终于,还是出手了。而且第一刀,就精准地捅向了他和陈平之间,最脆弱的信任链条。
与此同时,一间装修奢华的办公室里,高远挂断了电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一个认识的叔叔刚刚告诉他,林默那个所谓的“杂牌军”,正在到处翻旧账,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
高远立刻意识到,林默不是在务虚,他是在动真格的。
他想起了父亲因为自己而黯然下台的场景,一股怨毒的恨意涌上心头。
他拿起桌上的另一部加密电话,拨出了一个远在晋西的号码。
电话接通,他用一种轻松的、聊家常的语气说道:“王叔叔,最近身体可好?京城降温了,您那边煤烧得旺吧?……哦,对了,跟您说个事儿,最近我们部里来了个愣头青,叫林默。放着好好的京官不当,非要去你们西部扶贫。这不,刚从西海省回来,就拉着一帮人,说要帮你们梳理梳理过去十年的‘发展经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