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龙脊山的晨光再未映出那通天蓝柱。
取而代之的是尘烟滚滚。
朝廷工部调来百名工兵,手持铁凿钢刷,在岩壁上来回刮磨,像要削去一段不该存在的记忆。
那些曾被万人传抄、拓印、供奉于家堂的铭文石板,尽数推倒砸碎,残片投入深谷,不留痕迹。
灰鹞掠过山巅,羽翼微颤,将影像投在墨七弦案前的星髓灯上。
她凝视着画面里喷洒如雾的“消忆砂”——那细密白粉一触石面,便嘶嘶作响,岩层迅速泛黄剥落,如同被无形之口啃噬。
九机阁果然狠绝:不仅要抹去文字,更要腐蚀承载它的根基。
她指尖轻点灯面,调出地舌送来的炭笔图卷。
那是一张歪斜粗陋的通风管道草图,线条断续,标注含混,唯有长期在地下掘进的人,才能凭肌肉记忆画出这种走向。
可正是这张图,让她锁定了龙脊主脉深处的一道天然断层。
“熔岩冷凝层……磁性矿物富集带。”她低语,目光扫过星髓灯投射出的地质剖面,“信息若嵌入此处,千年不腐,外力难毁。”
她转身走入工坊。
废料堆中,一台早已停用的钻井傀儡静静卧着,关节锈死,动力核心报废。
但她不需要它行走,只需要它的臂——那根能深入岩体三十丈的螺旋钻杆。
整夜未眠。
她拆解旧构,重铸传动齿轮组,以铜丝缠绕石英晶片制成微型震频控制器,又从破损的语音匣中提取编码逻辑,将《解蔽录》第一卷的核心公式压缩为三条最基础的机械原理链:杠杆、滑轮、能量守恒。
这些知识太过抽象,无法直刻;她将其译成谚语式密文:“力走直道省气力,绕弯多搬也不亏”“一根撬棒千斤抬,支点找对不用哀”“绳穿轮眼往上拉,人站高处更轻松”。
每一句,都是通往真理的暗门。
镌刻机改装完成时,东方微明。
前端金刚砂刃口泛着冷光,内部震频器嗡鸣低响,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她输入程序,设定节奏:三短一长为“1”,两长夹一短为“0”,二进制编码将随钻头深入,化作岩石内部微不可察的裂纹阵列——肉眼难见,却可通过特定角度的声波共振读取。
“小篾儿。”她唤道。
少年从梁上翻身落地,衣角还沾着昨夜翻墙的苔痕。
“组织‘摸图会’的孩子们,今早进山采药。每人带一只铜碗,盛满水,贴岩壁听声。记下敲击节奏,背成歌谣,传出去。”
小篾儿咧嘴一笑:“姑娘又要偷偷把道理种进山肚子里?”
“不是种。”墨七弦校准最后一组参数,“是埋。等他们想刨也刨不掉那天,自会听见回响。”
与此同时,工部尚书徐文昭正策马巡山。
他身披素袍,未带仪仗,只一名随从跟随。
沿途所见,皆是新磨平的岩面,字迹荡然无存,唯余浅痕如伤疤横陈。
一名老匠人跪在石前,指甲破裂,血染石粉,仍执着抠挖残留笔画。
“这字……是我师父教的……不能就这么没了……”老人喃喃。
徐文昭没有斥责,也没有靠近。
他只是默默下马,伫立良久,然后调转马头,返程直奔旧档案库。
库门吱呀开启,尘封三十年的图纸一卷卷摊开。
他在角落翻到一张城门修缮图,手指骤然一颤——图纸边缘赫然标注:“参照墨氏标准工序第七条”。
那一刻,记忆如潮涌来。
当年他坚持采用“双榫咬合”法加固门梁,遭同僚讥讽迂腐。
唯有父亲深夜拍肩低语:“这法子老祖宗传下来,必有道理。”
他忽然明白,所谓传统,并非迷信,而是被遗忘的验证。
当夜,烛火摇曳。
他凭记忆默写全套工序图,一笔不差。
次日清晨,托洗衣妇送往湖心小筑,信封仅附一行小字:
“有些路,石头记得比人清楚。”
消息尚未送达。
墨七弦站在龙脊山背阴处,望着远处工兵仍在忙碌的身影,手中握着刚刚调试完毕的遥控枢钮。
脉络镌刻机已悄然潜入断层入口,只待夜幕降临,便向大地深处,刻下第一道不可磨灭的真知。
风起,林梢轻动。
仿佛整座山,都在等待那一声来自地心的叩击。
【第109章 你磨平字,山替我刻】
墨七弦是在天光未启时收到那封油纸包裹的信函的。
送信人是湖心小筑外洗衣妇的哑女,十指皲裂,只将布包塞进她手中便匆匆离去。
拆开油纸,泛黄图纸徐徐展开——双榫咬合结构图跃然纸上,线条精准如刀裁,每一处受力点都标注着古老却科学的承重逻辑。
右下角一行小字:“有些路,石头记得比人清楚。”
她指尖一顿。
这不是简单的怀旧图谱,而是一记来自体制内部的暗语。
一个本该站在对立面的工部尚书,竟在无声地递刀。
“徐文昭……你在赌。”她低声自语,目光却已灼热起来,“但你赌对了。”
她立刻转身步入工坊深处,星髓灯映出她眼底飞速流转的数据流。
原定镌刻序列以基础力学为主,如今必须加入结构性知识节点——双榫结构虽简,却是连接“经验”与“原理”的桥梁,更是打破九机阁垄断工匠教育的关键支点。
“修改编码序列。”她对着主控枢钮下令,“嵌入‘抗剪切应力最优解’模型,压缩为三组振动频率:短-长-短对应‘横纵咬合’,双短夹一长代表‘弹性补偿’,全部叠加至第三级岩层锚点。”
机械臂嗡鸣启动,脉络镌刻机在地下三十丈深处调转钻头方向,新的信息链如根系般悄然蔓延进大地骨髓。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传递知识,而是在构建可自我验证的认知框架。
次日凌晨,露水未曦。
墨七弦立于断层观测台,手中握着共振读取器。她按下启动键——
三声短鸣,两声长响。
片刻沉寂后,岩层深处传来清晰回音,节奏稳定,波形完整。
星髓灯界面浮现蓝光文字:
【信息锚定成功,读取误差率<0.3%】
成了。
她闭了闭眼,没有欢呼,只有胸腔中一股久违的滚烫在奔涌。
这不是胜利,而是根基的重建。
但她不停歇。
真正的传播,不在于藏得多深,而在于让真相自己走上门来。
她召来“播火队”,命他们潜入伪迹废墟,将九机阁砸毁铭文碑的残石编号分类,按特定几何序列堆叠成一座看似无序的“假山阵”。
每一块碎石的位置,都是日晷投影计算的结果。
正午时分,阳光斜照。
光影交错间,影子拼合成十个大字,赫然投在地上:
“神火需踩人,真光自地生”
围观百姓哗然,纷纷掏出纸笔临摹,孩童嬉笑着唱诵成谣。
没人知道,这短短十字,实则是《破妄图说》核心隐喻的倒序解码——唯有理解能量来源本质者,方能窥见其后隐藏的日轨校准公式。
当夜,月华如练。
风镜先生鬼魅般潜入废墟。
他手持铜镜,依直觉将月光反射扫过假山阵列。
光斑移动至第七块碎石时,异变陡生——地面浮现出一幅完整的投影图:人体经络与火焰路径错位对照,赫然是《破妄图说》第二页!
“这……这是我当年亲手焚毁的禁图!”他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颤抖中,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金丝绣符——那是他曾引以为傲的“授箓证书”,象征他被“天人”选中,代天行照。
火折子点燃的那一刻,他泪如雨下:
“我照了半辈子的‘神光’,原来都是黑的。”
而在钟楼之巅,墨七弦静立沙盘前。
无数微光点正缓缓浮现,彼此连接成网——那是遍布各州的“听声童谣”正在自发传播,每一个背下歌谣的孩子,都是活体信息节点。
她轻声道:“你们可以磨平字迹,但只要山还在,我就有办法让大地替我说话。”
系统界面微闪:
【检测到环境介质认知承载力提升,开启‘地脉存档’模式】
风起,云动。
远方官道尘烟骤起,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手持朱漆令箭,直奔龙脊山门。
所有人都还未察觉,一道诏令已在路上——
九机阁突然宣布:全国遴选“天工苗裔”,择日于龙脊山举行“认亲大典”,由“闭关中的真七弦”远程赐名授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