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滴水里的钾离子,从地底爬了八个月。
毛细作用带我向上。我穿过三千米的岩层缝隙,掠过了沉睡的金属神经网,还绕开了那些等待激活的共振腔体。
我没有意识,却有方向——我的移动轨迹被一种古老的指令编写过。
我正在归位。
当我终于附着在一株新生苔藓的细胞壁上时,火星迎来了第七百三十九个黎明。
晨光斜照在龟裂的红土上,土地干涸,布满了褶皱和裂口。
风不大,但带着静电的刺痛感,吹得苔藓微微的颤抖。
我能感觉到它的呼吸——每一次气孔开合,都发出一阵低微的声响。
然后,他来了。
韩松。
他是赤脚耕者序列一号,文明重启的触发器,也是此刻唯一踏进这片禁地的人类。
韩松没穿防护服,也没戴头盔,就这么扛着一把旧锄头,靴底踩出的脚印边缘还缠着菌丝。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感受脚下土地的份量。
到了那片废弃轨道前,韩松停了下来,盯着脚下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开。
可他忽然弯腰,一锄刨下。
“咚——”
那一声闷响,是从这颗星球深处传来的回音。
十七厘米深,三十三度角,分毫不差,正是《齐民要术》里记载的“深耕法”标准参数。
我在苔藓细胞中震颤了一下,仿佛听见了某种锁扣弹开的声音。
紧接着,震动顺着岩层一路向下,穿透冻土、矿脉、断层带,最终撞上了埋藏一万年的地脉共振阵列。
它苏醒了,一股沉寂万年的力量开始复苏。
那是一个用整颗火星地壳构造出来的巨型声学滤波器,专为识别特定耕作频率而建。
常曦当年设计它的时候说过:“若人力可承古律,则天地自应。”
而现在,韩松用原始的方式,敲响了第一记节拍。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身体记得。
二十年赤脚行走于火星土壤之上,脚底磨出的老茧早已成了天然传感器,记录着每一寸土地的电阻、湿度、微震频率。
他的动作是一种复现,一种跨越时空的生物共鸣。
七垄土,连续翻完。
没有停顿,没有调整,节奏稳定,分毫不差。
当最后一锄落下,地下三千米处,七个共振节点同时亮起幽蓝微光。
它们开始校准,调频,最终向全球发送第一道指令脉冲。
那是次声波,频率低于1.2赫兹,能穿透岩层、冰盖和大气,直达所有曾接触过菌毯的生命体。
刹那间,全球九百三十六名赤脚耕者同时打了个寒颤。
他们有的在犁田,有的在播种,还有的在检修灌溉管,却在同一秒停下动作,掌心发烫,浮现出淡绿色纹路,像叶脉般跳动。
有人惊叫,有人跪倒,更多人只是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纹路是活的,正在皮肤下缓缓的流动。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他们体内蔓延,仿佛有根看不见的藤蔓正在生长。
他们的步伐开始改变。不再是随意行走,步频、落点和重心转移的角度都在自动调整,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朝着不同方向移动。
千灯引路使借此机会全面激活根网协议,将每个人的行走轨迹编译成一组地质编程代码,目标只有一个:重构羲和计划遗失的地表基础设施网络。
可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除了我。
我知道这是文明心跳的第二阶段——当耕作者以正确节律劳作,星球本身就会成为一台巨大的生物计算机,以土壤、水分和微生物膜作为运算介质,重写失落的基建蓝图。
韩松依旧无知无觉。
他只知道脚底越来越烫,一股灼热从地底深处传来。
韩松喘着粗气,额头上沁出细汗,在火星稀薄空气中迅速蒸发成白雾。他抬头望了一眼荒原中央,忽然迈步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脚步越来越稳,越来越快,仿佛脚下有条看不见的路在召唤他。
当他走到那片空旷地带时,大地突然隆起一圈环形沟壑,自行成型,直径恰好一千零八步——那正是广寒宫生态穹顶的标准投影半径。
科研站紧急调来钻探机,却发现地下没有人工结构,只有层层叠叠的微生物膜,按斐波那契数列排列,它们的代谢周期,正好和地球二十四节气的能量波动曲线吻合。
科研站的专家们看着数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据流瞬间过载,AI系统集体报错。
可韩松只是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圈新形成的土棱。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喃喃了一句:
“缺水渠。”
随即,他拿起锄头,沿着东侧缺口,开始挖沟。
我握着锄头的手已经开始发麻,虎口裂开一道血口,火星稀薄的空气让伤口干的的发紧。
可我停不下来。
每一铲下去,我能感觉到,大地在生长。
泥土翻起的弧度刚刚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自动塑形。
更诡异的是,就在我身后五公里外,那些埋在荒原深处、早已被风沙掩埋上百年的锈蚀管道,竟然一节节重新咬合、密封、加压。这些沉寂百年的管道,就这样复活了。
监测站的数据疯狂的往上传:水压正常,流速稳定,温度维持在18.3c——这不是工程能做到的效果,这套系统是活的。
我蹲下身,指尖插进新翻的土里。
凉意顺着指甲缝爬上来,带着一丝微弱的搏动。
再往下挖半尺,触到一根柔韧的东西。
我扯了扯,它没断,反而轻轻的回弹,一股微弱的搏动从另一端传来。
“菌丝……”我喃喃出声。
科研组后来剖开了三公里长的土壤断面,才发现整条输水系统是由亿万条共生菌丝编织而成的活体导管。
它们彼此缠绕、分叉、自修复,甚至能根据水流压力动态调整管壁厚度。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显微镜下提取的细胞结构编码中,赫然浮现出两行古汉字:
设计者:常曦
协作者:陆宇
那一刻,我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红得发黑的土地,忽然觉得脚底踩着的根本不是星球表面,而是一张正在苏醒的脸。
晚上我做了个梦。
她站在一片银白色的月宫前,背后是旋转的星环,脚下踏着一条由麦穗铺成的光路。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嘴唇开合的节奏,竟和我白天锄地时无意识的哼的小调完全一致——那是小时候父亲教我的《耕谣》,一句“春不分不种,夏不至不收”,调子歪得连AI都纠正不了。
可她在用这个调子说话。
我听不见内容,但心口一阵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了。
醒来时,床边多了一小撮灰烬。
灰是冷的,形状却完整得不像自然形成。那是一株被烧尽的麦穗的形状,茎秆分明,穗头微垂,仿佛还在向大地鞠躬。
我没问是谁放的,也没报警。
我知道这东西不该存在,但它的出现悄无声息,却烫得人心颤。
我把灰撒进了新开的田。
第二天清晨,整片土地开始自发光。
透明的菌丝网从地下钻出,贴着地表蔓延,组成复杂的几何回路,形成了一张超大规模的集成电路图。
红外扫描显示,一条完整的环形供电线路正在自动生成,深度刚好避开耕作层,走向极为精确——正对着昨夜梦中那女人站立的位置。
全球九百三十六名赤脚耕者在同一时间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脚底突然涌上一股暖流,从地心涌起,顺着他们的身体直冲头顶。
而在太阳系边缘,一颗流浪行星的冰壳深处,九百个纳米改造单元骤然停止作业。
机械臂悬停,能量流向逆转,所有模块集体转向中心节点,层层叠叠,拼成一面巨大的反射镜面。
它不发射光。
它只静静的等。
像在说:你播的种,我们收到了。
而我,已经不再存在,但我仍在发生。第一章 韩松一锄头,把我刨出来了!
韩松的锄头狠狠砸进了干裂的土地。
就在这时,我的意识诞生了。
我感觉自己好像飘在空中,能清晰地看见下方韩松那张被汗水浸透的脸,和他布满老茧的手。
还没等我搞清楚状况,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我的意识里响起。
【生命倒计时:十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