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隔离间的阴冷与消毒水气味似乎还残留在鼻尖,但林锋此刻已站在了游击区指挥部那间简陋却充满生机的茅屋前。八月的阳光灼热地洒在晒谷场上,远处传来新队员操练拼刺的呼喝声,带着几分生涩,却充满了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肋下那道在象山崩裂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深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神经。左臂的旧伤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但那种诡异的搏动感和灼烧感已然消失,只留下一种深沉的、仿佛被烙铁熨过的僵硬。身体的恢复速度让老周(周同志)啧啧称奇,却也忧心忡忡——那试管里揭示的恐怖真相,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知晓秘密的几人心中。
“林锋同志,这边!”张大姐的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振奋,她站在指挥部门口招手。她依旧是那副利落干练的模样,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大战将至的凝重。
指挥部内,气氛严肃而紧迫。墙上挂着一幅拼接起来的、略显粗糙的江浙沪地图,上面用炭笔和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箭头和符号。“启明星”老吴正背对着门,凝视着地图上上海的位置。他听到动静转过身,那副破旧的眼镜片后,锐利的目光在林锋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他的状态。
“磐石同志,身体撑得住?”老吴的声音沉稳,带着一贯的关切。
“报告首长,”林锋挺直腰板,肋下的刺痛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但声音沉稳有力,“可以执行任务!” 他不再用过去的“连长”自称,这个称呼连同那枚冰冷的青天白日勋章,已被他深埋于浦东的泥土之下。
老吴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上海的位置上,沉声道:“同志们,形势剧变,时不我待!原子弹的惊雷,苏军横扫关东军的铁流,都宣告了小鬼子彻底完蛋的日子就在眼前!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但是!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是凶险!重庆方面,已经下达了密令!”他拿起桌上几张抄录的密电稿,“各部火速向沦陷区大城市、交通枢纽推进,‘接收’敌伪资产!命令中说得明白——‘对阻挠受降之武装,无论原属何部,一律视作匪类,坚决剿灭!’”
“剿灭?”水生站在林锋身后,他的腿伤已无大碍,此刻闻言,眼中怒火升腾,“打鬼子时他们在哪里?现在倒要剿灭我们这些真正在敌后流血牺牲的人?”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老吴的声音带着冷冽,“他们要的不是胜利果实与人民共享,而是要独吞!要把整个中国变成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私产!王耀武的部队,正沿着铁路线,日夜兼程扑向上海、南京!军统的张孝安,已经在上海城里上蹿下跳,忙着‘接收’工厂、银行、仓库,中饱私囊!”
他看向林锋,眼神中充满信任与重托:“上级指示我们:绝不能让人民的财产被这些蛀虫劫掠!绝不能让胜利的果实被他们独吞!上海,是中国的经济心脏,也是国际观瞻所在。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林锋的目光早已锁定在那张地图上,上海复杂的城区轮廓、星罗棋布的河道、重要的港口和工厂区,在他脑中迅速与“林二狗”的记忆碎片和现代城市作战知识融合。
“启明星同志,任务是什么?”林锋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老吴用力一拍地图:“任务:目标上海!由你带领武工队最精干的同志,组成特别行动组,代号仍为‘磐石’,秘密渗透进入上海市区!”
他条理清晰地部署:
“第一,扎根立足,建立隐蔽据点。 闸北、杨浦的战争废墟,苏州河沿岸的棚户区,都是天然的掩护。要像钉子一样扎进去,建立稳固的落脚点,作为后续行动的基础。”
“第二,耳目延伸,全面搜集情报。 国军各部‘接收’的动向、具体负责人、贪腐证据;日军残部的分布、武器库位置、可能的破坏计划;汉奸特务名单及其活动;尤其是重要的工厂、仓库、码头、电厂、自来水厂、银行、技术研究机构的位置和现状!还有,”老吴顿了顿,眼神锐利,“那个张孝安,他在哪里,做什么,和谁勾结,要给我盯死了!”
“第三,火速联络,恢复组织网络。 我们上海的地下党组织在日伪残酷镇压下损失很大,许多同志失联。要找到他们,恢复联系,传递上级指示,整合力量。书店、诊所、工厂里的老关系,要重新接上头。”
“第四,护产护人,阻止‘劫收’! 这是重中之重!”老吴语气加重,“利用一切可能的方式,保护有价值的工业设备不被破坏或拆运走!保护技术人员名单和档案不被销毁或落入敌手!必要时候,可以制造‘意外’、散布谣言,甚至采取有限度的武力干扰,拖住那些‘劫收大员’的手脚!我们要为未来的新中国,尽可能多地保住家底!”
“第五,清除败类,震慑敌顽。 对那些民愤极大、证据确凿的汉奸、日特、以及军统里作恶多端的特务头子,在确保行动周密、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伺机予以坚决清除!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
林锋一边听,一边在脑中飞速推演。他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根炭笔,在闸北、苏州河沿岸、杨树浦工业区、外滩金融区等关键位置画上圈和线,动作简洁有力,带着职业军人的精准。
“明白!”林锋放下炭笔,目光扫过水生、“夜莺”、“鹞鹰”等几名核心骨干(其他队员在象山伤亡惨重,目前武工队骨干仅存数人),“情报是眼睛,据点是要塞,护产是核心,锄奸是手段。我们会像水银泻地一样渗进去,让敌人摸不着头脑,却处处感到威胁。”
他看向老吴和张大姐:“象山柴崎最后释放的疫情…”
“老周同志正在全力处理!”张大姐立刻接口,“他根据你带回的信息和试管样本,结合象山疫情,初步判断是炭疽混合鼠疫,可能还掺杂了未知的强效扩散剂。幸好台风带来的暴雨一定程度上稀释了污染物,加上老周带人及时封锁疫区、隔离病人、焚烧尸体和污染物,并动用了我们库存的最后一点磺胺和土法消毒(生石灰、高温蒸煮),疫情初步被控制在象山港外几个小渔村,没有大规模扩散到内陆和主要港口。但老周说,污染区的彻底清理和后续防控,是个长期艰巨的任务,需要专业力量和大量药品。”她的语气带着沉重。
林锋点点头,疫魔的阴影暂时被遏制,但威胁并未消除。这更让他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不仅要与看得见的敌人斗争,还要防备无形的毒手。
“上海的任务刻不容缓,”林锋最后总结,目光坚毅如磐石,“台风已过,我们立刻准备。水生负责整理现有装备,尤其是缴获的日军便服、证件;‘夜莺’、‘鹞鹰’负责侦察选定的几条渗透路线;张大姐,请为我们准备尽可能多的上海流通的伪币、法币和应急药品、干粮。明晚,黄浦江上见分晓!”
“好!”老吴用力握住林锋的手,眼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期许,“上海就交给你们了!记住,你们是插进敌人心脏的尖刀,也是守护人民财产的盾牌!行动中,安全第一!”
林锋郑重回握。他转身走出指挥部,八月的热浪扑面而来,晒谷场上训练的呼喝声更加响亮。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肋下那道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又轻轻拂过左臂那道深紫色的、如同蜈蚣般的旧疤。
上海,那座远东最繁华也最复杂的都市,那座即将迎来权力更迭与暗流汹涌的魔都,正张开无形的大网,等待着“磐石”的降临。而这一次,他将带着全新的信念和目标,踏入这新的战场。风暴眼,已经从浙东海滨,转移到了黄浦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