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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那间装修得活像个镀金马桶的办公室,隔音效果是真他娘的牛。王虎刚在门缝边听了一耳朵墙角——不是他有这癖好,是他妈的老张那公鸭嗓子,穿透力实在太强了!张明那吼声里像是淬了冰渣子,劈头盖脸地砸:

“姓钱的!你那嘴是大粪坑啊?!合同签了是让你出去放屁吹风的?!三个亿!三个亿的资金!不是狗屎,不是刮风就能自己糊出来的!告诉你,没捂热的钱你他妈最好给我捂严实了!”那头大概是又在疯狂辩解、找各种烂借口,张明的脸猛地涨成猪肝色,猛地抄起桌上的水晶烟灰缸,“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门上,烟灰缸碎了一地,亮晶晶的渣子反射着吊顶的惨白灯光,“放屁!我管你是什么神仙难日狗屎运!全公司现在就差上街卖屁股讨饭了!下周一!见不到钱,你就滚去牢里给我蹲着!听懂人话没?!拿你老婆孩子当街卖艺都得把窟窿给老子填了!”张明猛地掐断通话,胸口那两坨起伏得跟破风箱似的,那脸阴沉得能拧出半斤硫酸来。

外边的办公区,离老张那暴风中心还有八丈远呢,气氛也已经冻得人直哆嗦。大家伙儿闷头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假装自己很忙,其实谁也没比谁好受一点。

王虎缩着脖子溜回自己座位隔壁,捅了捅我们项目组的老黄:“老黄,这阵仗……我大腿都开始抽筋了。”

老黄从他那宝贝保温杯里嘬了一口热茶,眼皮都没抬一下。“抽筋?你兜里还有钱买抽筋的药片就不错了!没听老大嚷吗?三个亿的资金窟窿!现金流?那玩意儿早碎得渣都不剩了,拼不起来啦!”

“我滴个娘唉……”王虎那声音都在发颤,“真到了砸锅卖铁、连裤衩都穿不起的地步了?”

“哼,砸锅卖铁?”老黄放下保温杯,冷笑一声,那声音像刀子划玻璃,“锅早就卖光了!裤衩?那是前菜!等着吧,下周一,嘿嘿……”他拖了个长音,“不是有人升天堂,就是有人下地狱。看老张刚才那意思,姓钱的那孙子要是找不回那几个亿,老张非得亲手扒了他的皮不可!你猜怎么着,估计公司离关门大吉也不远啦。”老黄这话一出,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同事“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键盘敲得更乱,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疯狂。

角落格子间里,我窝在廉价的人体工学转椅上,脚尖无意识地一下下点着地板,塑料滑轮在复合木地板上滚过,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声。我桌上摊开一张皱巴巴的公司组织架构图,密密麻麻的人名部门,用红笔胡乱划掉了几个名字——财务总监钱大海的名字上,鲜红的大叉透着股狠劲儿。旁边电脑屏幕上,一个加密的网络通讯终端界面闪烁着,等待回应的光标单调地跳跃着。

“咕噜…咕噜…”脚尖继续点地,手指在键盘的delete键上悬停了两秒,有点烦。这出戏唱了快半个月,观众还没等来高潮,我这主演都有点疲了。钱大海搞钱的本事比街边卖菜大妈还次,效率低得让人心累。

刚想端起我那印着“加班最光荣”的傻逼杯子喝口水,“砰!”

项目组小李那张年轻的脸上像是刷了层白垩粉,跌跌撞撞几乎是滚着撞进了我们这个角落,一把扶住格子间挡板才没扑地上,嘴里跟扔炸弹似的尖嚎:“姐!出大事了!老张!老张那狗日的项目!妈的我们垫进去的钱被他挪用了!全没了!咱的账也空了!”他嗓子都劈叉了。

老黄“噌”地站起来,保温杯掉地上,茶叶茶水泼了一地狼藉。王虎张着嘴,整个人僵住了。周围那点儿装模作样的键盘声瞬间死绝,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劣质水泥板子,死死压在所有人心上,能听见隔壁工位那小胖子倒抽气的嘶鸣声。

小李扶着挡板,还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加码:“张明刚才……疯了似的冲过去,据说一脚就踹开了钱大海的门……吼得全楼层都听见了!说钱大海就是条……条蛀虫!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还有……还有……说咱们搞系统开发的……说我们这帮写代码的,都是些只会拿钱打水漂、根本不知道钱有多难挣的废物!光会花钱不会生钱的……王八蛋!”他把话说完,腿一软,真顺着挡板滑坐在地上了。

这下子,我这犄角旮旯算是彻底成了整个开放办公区的焦点中心。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刺过来,有绝望的、有愤怒的、有恐慌的,还有那么几道,活像淬了毒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光芒,直愣愣地钉在我们项目组这几个人身上。尤其是钉在我脸上,好像我就是那引爆炸药桶的最后一颗火星子。

老黄那佝偻的腰背陡然挺得笔直,活像根插入狼藉地面的生锈钢筋。他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细微的咔吧声。他猛地回头,眼睛死死瞪着我,声音压得又低又嘶哑,裹着一股子浓重的铁锈腥气:“听听!都听听!姓张的说什么?废物!我们这帮没日没夜敲代码的是废物!”

我脚下那塑料滑轮在死寂中“吱扭”一声滑开一步,靠背椅被我带得微微后仰,总算打断了那催命的“咕噜”声。办公室亮得晃眼的白炽灯管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惨白的阴影,空气又干又涩,噎在肺里吐不出来。我抬眼,迎上老黄那双瞪得像要喷火的眼珠子,还有周围射过来的无数道目光,有刀有火有冰渣子。一丝笑容,很小,慢条斯理地在我嘴角边蹭开,挂了上去,活像玻璃上慢慢爬行的冰冷水渍。

“听见了?清清楚楚呢。”

我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不高,没一点情绪,平平地往凝滞的空气里砸,愣是盖住了几处粗重的喘息。

“人家张总,还有我们‘英明神武’的钱大海总监,早就一锤定音了嘛!咱们搞开发的,只晓得花钱,不懂生钱?哦——”我拉了个长音,凉飕飕的,伸手从电脑旁边那包开封的廉价薯片袋子里慢悠悠地摸出一片,放嘴里“咔哧”一声脆响,嚼得那叫一个脆生生,“懂了!原来咱们啊,在公司那些大佬眼里,顶天了就是个技术民工呗!吃老本,没眼光,全靠投喂?”

薯片嚼碎了咽下去。我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关节啪啪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特别刺耳。老黄那紧绷的背脊像是挨了一拳,下意识后退半步。我目光扫过一张张写着“大难临头”的脸。

“行。”我吐出这个字,像是往冰块上吹了口气。“这么着也挺好。废物点心么……何必在这儿耗死呢?”

手一扬,那包薯片袋子哗啦一声,精准地划过一道弧线,正正砸进角落垃圾桶,塑料袋摩擦筒壁发出稀里哗啦的噪音。

“散了吧各位。老黄,王虎,”我叫名字的时候,那俩人身体明显抖了一下,“收拾收拾,找个新坑蹲着去。至于我?”我拍了拍手,像是在抖落薯片碎渣,语气轻松得像在商量晚饭吃什么,“嗯……先眯一觉?”

我这话像是一瓢凉水直接泼进了滚烫的油锅。周围那些呆滞的、惊恐的脸,瞬间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拉扯,表情扭曲,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框了!

“老林!”王虎那破锣嗓子第一个炸开,声音带着哭腔,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这时候睡什么觉啊姐!公司都要他妈原地爆炸了!炸了!老张要弄死人了!钱没了!没了啊!”他挥舞着胳膊,指头哆哆嗦嗦地冲着老张那“镀金马桶”办公室的方向乱戳,唾沫星子跟着横飞。办公室里彻底乱了营,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压低嗓门嗡嗡的恐慌议论,还有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咒骂“操蛋”、“这下真完了”,拧成一锅沸腾又无望的杂音。

老黄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节惨白得吓人。他那双看惯了代码的眼睛,此刻却像焊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最后一线指望的凶狠,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往外迸:“你……你到底要干啥?都他妈这样了……我们……”他“我们”了半天,后面的话被一股巨大的、不知向何处发泄的愤怒和茫然堵得死死的,只能重重地捶了一下隔板,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就在这时,办公区唯一的出口方向传来一连串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像是穿着皮鞋的男人在拼命小跑。接着,是硬底鞋跟狠狠踩上瓷砖地板的脆响,一步,一步……咚咚的声音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狼狈和火烧火燎。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被拽了过去。

钱大海!我们的“财务舵手”!

这位平日里油头梳得苍蝇都能劈叉、西装扣子一粒都不会松的钱总监,此刻完全是另外一个物种。他那精心倒腾过的头发乱得像被台风吹过的鸡窝,领带歪得快要绕到后脖子上去了,衬衫领口扯开老大,露着里面一道深红的勒痕,可能是刚才被人拽的。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还印着几个清晰可辨的手指印子,一边颧骨上尤其严重,都有些发紫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眼神空洞地穿过人群,目光最终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了我这块小小的角落!

我刚好转了个身,准备绕过桌子走向休息间。钱大海的脚步一下子钉在了原地,离我大概五六米远,隔着乱糟糟挪动的人和椅子腿。他那双平时装着精明世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滚烫的惊恐和绝境里抓救命稻草的疯狂。

“扑通!”

膝盖砸在地砖上的声音沉闷又响亮,震得周围几个女同事“啊”地低声惊呼出来,下意识捂住了嘴。

所有的喧哗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死寂一片。只有钱大海膝盖撞击地面的回音在挑高的办公室天花板下嗡嗡作响。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那画面中心,呆滞地盯着我们这位前一刻还人五人六、此刻却跪在那里的财务总监。

钱大海根本没理会那些目光。他身体前倾,两只手死死抠着冰凉的瓷砖地面,指尖都泛了白,抬着脖子,那张肿胀带指印的脸对着我,嗓子眼里挤出破碎不堪的气声:“姐……林姐……错了!我们……都错了!瞎了眼,猪油蒙了心!”他胸腔大幅度起伏着,声音撕裂,唾沫星子因为激动而四溅,“张明那王八蛋把我卖了!全砸我头上了!完了!资金链……彻底……彻底断了……撑不到明天了!整个公司马上就得像玻璃一样碎一地!”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溺水者般的恐慌,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救……救救公司!只有你……只有林姐你能!那三个亿的窟窿……只有您……只有您……”他话没说完,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于抽风的“嗬嗬”声。

人群彻底炸了,像是烧开的水泼进滚油里!

“操!真……真跪了?”

“钱……钱大海跪了!”

“我的老天爷……这公司真没救了……”

细密的议论嗡地炸开,声音里是彻头彻尾的恐慌。王虎和老黄彻底傻了,嘴巴张着能塞进一个鸡蛋,看看地上几乎瘫软的钱大海,又看看我,那表情活像白日见鬼。

我站在那儿,没动。钱大海那“嗬嗬”的抽气声和周围爆炸般的议论像背景噪音。

口袋里的私人手机在震动。特殊的、设定过的震动频率贴着大腿,一下,两下……非常有规律。我没去看。但视线掠过办公区一角挂着的壁钟:下午3点45分。指针走得似乎比平时慢那么一丝丝。

我动了。不是扶他,也不是后退。反而往前微微踏了小半步,站在了这个几乎匍匐在地的财务总监面前。

居高临下。办公室惨白的顶光毫不客气地打在他那油汗混合、印着指印的狼狈脸上,每一根惊恐的皱纹都清晰得扎眼。那种绝望的哀求几乎凝成了实体,粘腻地扑面而来。

我盯着这张脸看了几秒钟,看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油亮的鼻尖往下滴,砸在擦得锃亮的黑色地砖上,洇出一点深色的水渍。时间像是被拉长了那么一瞬。

周围那些嗡嗡的议论声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静默而陡然减弱,无数道目光更加死地钉在这一跪一站、反差强烈的两个人身上。

终于,我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平静里透着一股能冻结空气的冷淡:“要我收拾残局?” 尾音微微上扬,是个问句,却一丝询问的意味也没有。

钱大海猛地抬起头,像是挨了一鞭子,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点火星:“对!对!只有您!姐!林姐!你本事大!我知道你能!求……”他声音又尖又抖,唾沫不受控制地喷出来。

我没让他把“求你”两个字说完。

“行。” 就一个字。干脆利落,砸在死寂里,甚至比钱大海刚才的哀求更让人头皮发麻。

老黄脸上的呆滞瞬间转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嘴巴无声地开合了两下。王虎那瞪大的眼珠差点蹦出来。整个乱糟糟的办公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冰封状态,所有人都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像是没看见这些反应,目光掠过钱大海那颗低垂下去、汗津津的头颅,再次投向墙上的挂钟——3点47分。接着,视线投向办公区巨大落地玻璃窗外,那片因距离而显得渺小的城市楼群。阳光很好,但玻璃隔绝了暖意。

“要收拾也行。”我的声音恢复了那股波澜不惊的调子,像是谈论天气,“不过……”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回钱大海头顶那几根稀疏的、贴着汗湿头皮的软发上,又慢悠悠地扫过周围一个个石化雕像般的面孔,掠过老黄攥得指节发白的拳头,掠过王虎大张的嘴巴,掠过那些充满惊疑、恐惧、还有一丝丝说不出侥幸的复杂眼神。

一字一顿,清晰地灌进死水般的空气中:

“收购完成之前,谁敢在张明——或者外面的任何人面前——”我的眼神骤然一寒,像冰锥刺过每个人的脸,“提我才是公司真正的老板……”

后面半句我刻意没说出来,但那陡然下沉的语调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厉,让离得最近的王虎猛地打了个哆嗦,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老黄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钱大海更是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后背,瞬间塌了下去,脸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地砖上。

我看着他匍匐的脊梁,脸上那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些:“记住了?我的‘好’总监?”

钱大海伏在地上的身体筛糠似的抖,发紫的嘴唇哆嗦着,牙齿格格打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点头,头皮磕在地砖上发出一下下轻微的“叩叩”声,像啄木鸟在敲击枯木。

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刚才的爆炸性议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道目光复杂地从我脸上滑开,垂下去,盯着脚下的地面或者自己的键盘,没人敢吭声。那种无声的顺从里,藏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侥幸和被更恐怖威胁彻底压服的战栗。空气粘稠沉重,只有钱大海额头撞击地面的微弱声音在重复。

墙上挂钟的秒针终于顽强地、无声地滑过了那个“12”——三点四十八分。我的视线在那秒针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轻飘飘地移开,掠过办公区角落里那扇通往小小休息间的磨砂玻璃门。里面那张折叠床好像还铺得挺整齐。

“行了。”我吐出两个字,打破了凝固的沉闷。

钱大海的磕头声戛然而止,身体僵在原地,不敢抬头。

我没再看他,也没看任何人。转了个身,皮鞋鞋跟敲击着光洁的地砖,发出清晰而孤立的“哒、哒”声。在老黄、王虎和众多依旧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员工的目送下,径直走向那个角落。

手搭上磨砂玻璃门冰凉的把手,拉开一条缝隙。里面光线暗淡些,小小的单人折叠床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安静。

“砰。”

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了,轻微的回弹锁舌发出一声“咔哒”的轻响。

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办公区压抑的、窒息般的死寂似乎被短暂地屏蔽了。但刚才钱大海跪地磕头的咚咚声,和他喉咙里那种破碎的嗬嗬声,好像还在耳朵里盘旋。

折叠床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我那傻不拉几的“加班最光荣”马克杯,杯底还残留着几圈干掉的褐色茶渍。桌子另一角,一个套着丑萌猫咪壳子的备用手机屏幕突兀地亮着光。

我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微信界面,只有一个置顶的、被备注为“黑胖子”的联系人。一条新消息躺在那里,时间显示是十五秒前。

黑胖子:【收网,风起了。】

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两秒。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复。外面隐约传来一丝动静,大概是有人拖着椅子轻轻挪动。那扇磨砂玻璃门像一道结界,把混乱暂时挡在外面。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没去看那张折叠床,反而转身拉开休息室的门,重新走了出去。

办公区还保持着诡异的安静。大多数人低着头假装忙碌,键盘声稀稀拉拉。老黄和王虎傻站在原位,老黄脸上还带着没褪干净的震惊。

钱大海倒是站起来了,背对着我,正僵手僵脚地试图抚平那根皱得不像话的领带,动作仓促又笨拙,带着点失魂落魄。刚才他磕头的地砖上,留下两块小小的、带着汗液的深色印子。

“王虎,老黄。”我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

两人一个激灵,刷地望过来。

“跟我出去一趟。”我没解释去哪儿,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刚才的惊天剧码没发生过,“现在。”

王虎脸上残余的呆滞瞬间被巨大的“?”填满。老黄浑浊的眼球猛转了两下,像生锈的齿轮突然被强行扳动,嘴角神经质地抽了抽,想问什么,又猛地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带着点认命似的点头:“……行!”

我脚步没停,直接往外走。老黄立刻拽了一把还在发蒙的王虎,两人急急忙忙跟上。

穿过半层办公区,那些或惊疑或闪避的目光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我目不斜视,步子迈得不疾不徐。

电梯一路无声地往下坠,轿厢里亮得晃眼的灯光打在四面镜面上,照得人脸色都发僵。王虎缩在角落,呼吸放得很轻,眼神紧张地瞥着液晶屏上不断跳跃变小的红色数字。老黄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像条快要干死的鱼在有限空间里做着无声的挣扎。他猛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特别干涩:“……姐,这……现在去哪儿?外面……”他憋着下半截,眼睛瞟向电梯按键面板上代表一楼的亮灯。

我没接茬。电梯“叮”一声脆响,停稳。门一开,外面大堂嘈杂的人声浪瞬间涌了进来,带着点空旷的回音。王虎下意识地先蹿了出去,像是逃离牢笼。

我迈出去,站定,视线却越过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投向巨大的旋转玻璃门外。正是下午时光,阳光斜照过来,暖洋洋的,路上行人车辆行色匆匆,各自奔忙。

“等我一下。”我朝旁边丢下句话,没看身后两人,抬脚就朝大堂角落里的便利店走去。

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冰柜的冷气裹挟着廉价的便当味和关东煮香气扑面而来。收银台后面是张半生不熟的脸,老板娘抬眼瞟了一下我身上还没来得及换掉的办公室职业装,扯了个敷衍的笑,算是打招呼。

我绕过拥挤的货架,直奔冷饮柜。玻璃门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一排排饮料花花绿绿。手指在门上点了一下,凉意透过指尖。目标明确,拉开柜门,冷气白雾般溢出。伸手,指尖碰到一瓶冻得扎手的玻璃瓶装茶饮,青柠味。拿出来时,瓶身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霜,握在手里硬邦邦的冷。

拿着冰凉的瓶子走向收银台。老板娘麻利地扫码,报出个数字。

“再加瓶咖啡。”我补充道,眼神扫过她身后的咖啡机,“冰的,多加两倍糖浆。”

便利店的塑料袋在手里窸窣作响,指尖拎着的地方是冰冷的茶饮,另一边则是加了厚厚一层人工糖浆后呈深褐色的冰咖啡,杯壁渗出水珠。

走出店门,重新融入大堂那片嘈杂。王虎和老黄还戳在电梯出来的位置没动窝,两个大男人在那片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面上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我把便利店塑料袋递过去,那瓶冻手的茶饮首先晃荡在王虎眼前。

王虎下意识地接了,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手指一缩:“啊?姐……这……”

“给你降降火。”我随口说,下巴朝门外扬了扬,“站门口喝。” 另一袋装着齁甜冰咖啡的袋子塞给老黄,“你的,提神。”

老黄看着手里深得发黑的咖啡,再看看王虎那瓶挂着水珠的青柠茶,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了,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王虎更是一脸懵,抱着那瓶冰茶,瓶身的寒气隔着他那件洗得发薄的t恤往里渗。他看看我,又看看旋转门外行色匆匆的街道和阳光,活像被丢在陌生星球的两只鹌鹑。

“老黄,”我抬眼看了看对面墙上的巨型LEd广告屏,上面奢侈品广告的女模特笑靥如花,声音平淡,“我记得你家老大刚上初中?就那个……体校练跑步的?”

老黄僵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转动,干涩地“嗯”了一声,攥着那杯冰咖啡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我把视线转向王虎,他正捧着冰茶不知所措:“你呢?老家那头,你爸种的果树……是不是月底要收第二批了?之前你说要回去帮忙?”

王虎猛地点头:“对对!下礼拜!” 那冰茶瓶子上沁出的水珠沿着他虎口的纹路往下滑。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玻璃旋转门外,被阳光涂成金色的水泥路面车来车往,“都记着点。”

就这一句,没头没尾。老黄干瘦的喉结很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像是想从那平淡的侧脸上抠出一点什么解释。王虎握着冰凉的瓶子,指尖因为太用力而有些发白,嘴唇嗫嚅着,终于挤出一点带着哭腔的声音:“姐……那公司……”后面的问话被一股巨大的恐慌堵住,他自己都不知道想问什么。

玻璃门外的人潮车流像是隔着一层磨砂滤镜。我收回目光,没接话。

便利店的塑料袋在我手里发出轻响。我转身,把剩下那杯冰咖啡也塞给王虎,声音低了下去,轻得像阵微风:“渴了就喝,别傻站着。”

那语气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暂时离远点。王虎捧着两杯冰冷的饮料,脸皱得像颗刚揉好的面团。

“走了,办点事。”我没再看他们,抬脚就朝着外面烈日下的马路对面走去,没半句交代。车流在斑马线前短暂停顿了一瞬,我瞅准空隙,径直穿过。

暖烘烘的、带着汽油尾气味道的风撞在脸上。隔了几条狭窄的车道,对面是另一片密密麻麻的高楼。我脚步不疾不徐,顺着人行道走。行道树的叶子被阳光晒得发蔫。

路边一家咖啡馆的露天伞棚下坐着些人,桌子上冒着冷饮杯的水汽。再往前,一个穿着紧身裙的姑娘踩着细高跟,挎着小包,正对着旁边的建筑玻璃幕墙歪着头涂口红。空气里混杂着香水、尘土和绿化带里花草的味道,普通,喧嚣。

没人注意我。

手机在贴身的裤袋里又震了一下,很轻。

我放缓了脚步,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直接跳到微信界面。还是那个“黑胖子”,没文字,发过来一张截图。

点开。一张非常简短的通知函扫描件,抬头是“恒通资本有限公司”,致:“张明 总经理 及 全体股东 收”。核心内容就两行加粗黑体:“依据我方与贵司相关协议条款及今日市场收盘价位评估触发强制执行条款,贵司全部资产及股权将于24小时内转入我方指定托管,进入法定清算程序,现予正式通知。”下面是几枚冷冰冰的电子签章。

截图底部,黑胖子用红色的粗线条圈出了那个冰冷的“24小时”。

目光在这张图上停留了大约三秒钟。车流在耳边滚过,带起黏腻的热风。

收起手机。抬腿继续往前走。没几米,经过一个卖水果的推车小摊,红艳艳的草莓装在塑料筐里。手机又震了一下。脚步没停,我摸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

恒通资本,李明远。

一个直接打过来的通话请求。

拇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了一下,接通。举到耳边。

“喂?”声音毫无波澜。

那边顿了一下,然后传来一个带着点金属质感的低沉男声,尾音微微上挑,像蛇信子在试探:“林小姐?久仰。恒通资本,李明远。” 报名字的时候,清晰地带了一点刻意的停顿,好像这名字是什么稀罕物,值得咀嚼一番。

“李总?”我的视线落在路旁花坛边沿一只忙碌搬运食物碎屑的蚂蚁身上,“幸会。有何指教?”

背景里隐约能听到那边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很轻,像是有人在一份份翻阅厚重的材料。李明远的声音透过电流传过来,清晰得像贴在耳朵边上低语:“指教不敢当。刚刚送过去的‘通知’,林小姐想必收到了?张明那边……应该很忙?”

那声音里一丝玩味的笑意若有若无。

没等我回话,他又接着往下说,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像是精心打磨过的演讲词:“我知道规矩。你手里握着核心资产——那个移动端入口平台,也就是大家嘴里常说的‘钥匙’。恒通呢,有资本,也有盘子。林小姐,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兜圈子浪费时间。”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透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肯定语调:“这样,我给你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提议——立刻终止你和张明那边所有、我说的是所有、关于他这堆破铜烂铁的交易。” 他又顿了一下,好像要让我消化这四个字,“然后,带上你的钥匙,加入恒通。我们联手。” 语调陡然一转,变得极富蛊惑性,“让张明这堆破烂,彻底变成地上的垃圾,扫进历史的垃圾桶里,永世不得翻身……这出戏,才算真正收场!你觉得呢?”

路口红灯亮起,人行道上等着过马路的几个行人停下脚步。我靠着花坛边的铁栏杆站定。花坛里种着小叶黄杨,绿油油的,被晒得有点蔫。我低头,脚尖轻轻碾了一下人行道地砖缝隙里一小撮黑色的、疑似口香糖残留物的东西。

“联手?”我对着手机那头念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电话那头,李明远似乎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轻笑,像是胸有成竹,等着猎物落网:“对。联手。恒通需要林小姐这样的聪明人。你的平台和我们后续的大计划,简直是天作之合。”他继续加码,语速流畅而富有煽动力,“想想看,一旦整合完毕,无论是市场估值还是资金流……”

“咔哒。”

一声轻响,非常轻微。我把手机拿离了耳边,动作平稳自然,在李明远那番宏大而诱人的前景展望说到一半、正说到“后续的大计划”的时候,拇指按住了屏幕上的那个红色挂断图标,往下轻轻一滑。

李明远那带着金属质感、充满蛊惑力和蓝图描绘的男声,戛然而止。

通话切断的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马路上的车流呼啸声。空气燥热,吸进肺里带着尘土的味道。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没什么表情的脸。

一辆墨绿色的城市公交车喘着粗气在站台停下,泄压阀发出“嘶——”的一声长响,活像一头被抽干力气的牛。几个提着购物袋的老太太推推搡搡地挤在车门边。旁边报亭老板叼着烟卷,耷拉着眼皮,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等车的人群,最后无精打采地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大概觉得没什么生意可做,又懒洋洋地挪开了。

我把手机揣回口袋。裤兜布料摩擦屏幕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挂断李明远电话时指尖那种极其细微的触感残留着。

转身,朝着来路返回。

穿过车流再次回到公司楼下大堂。老黄和王虎果然还杵在原位没挪窝,像两尊被烈日晒脱了水的盐雕。王虎手里那两杯饮料杯壁的水珠都聚成了一小滩,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老黄干瘦得像根被榨过的甘蔗,灰败的脸上蒙着一层油汗,眼神浑浊地随着我的脚步挪动,浑浊的眼珠透着一种死沉沉的麻木。

“喝完了?”我路过他们身边时随口问了一句。

老黄嗓子眼像塞了把砂纸,“嗯”了一声,声音干巴巴的。王虎捧着那杯冰咖啡,塑料杯已经被他捏得微微变形,嗫嚅着:“姐……公司……”

“上楼。”我脚步没停,直接走向电梯间,按下了上行键。

“叮。”电梯门滑开。午后的电梯间空无一人。冰冷的数字按钮在面板上无声闪烁。我和王虎老黄三人走了进去。

轿厢平稳上升,四周是打磨光滑的金属镜面。王虎靠着轿厢壁,冰咖啡的冷气丝丝缕缕地渗过杯壁传到他手上,他盯着自己鞋尖。老黄盯着楼层数字跳跃,呼吸粗重。

当“17”那个红色数字亮起时,电梯发出轻微的“咚”声,门向两侧滑开。

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没了中午那种紧绷到炸裂的紧张,也没了刚才那短暂凝滞的死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工位区稀稀落落地坐着些人,但大多数人都不在座位上。有的瘫坐在茶水间的高脚凳上,对着冒热气的杯子发呆。有的直接抱着头窝在休息区的长沙发角落,像只被雨淋透的野狗。文件散落一地,没人收拾。键盘声几乎没有,只有一些压低到近乎耳语的交谈,像鬼祟的鼠窜。一股浓重的烟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刺鼻得很。

我的脚步踩在过道的地毯上,悄无声息。王虎和老黄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像两条尾巴。沿途经过几个格子间,那些低着头、垮着肩膀、眼睛无神地盯着屏幕或者空白桌面的职员,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避开了目光。

没有议论,没有骚动。一种彻底的,认命的死水般的安静。

走廊尽头,那间“镀金马桶”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抬手直接推开。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嘎吱声。办公室里面同样一片狼藉。昂贵的红木大班桌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文件,有些纸张甚至掉到了铺着厚地毯的地上。那个沉重的水晶烟灰缸摔在桌角边,碎得只剩下小半块不规则的棱角,下面一小片雪白的羊绒地毯被砸出了个黑乎乎的凹坑。张明瘫坐在他那张巨大的真皮老板椅里,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反射着午后阳光的城市天际线,只看到一个后脑勺和半张靠着椅背的脸,一动不动,像一尊没上漆的劣质蜡像。

门被推开的声音并没有惊动他。

我走过去,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也没有故意加重。鞋子踩在厚地毯上,只有一点极其轻微的摩擦声。我径直走到那张巨大的班台前面,手指随意地拂过桌面散乱的文件堆。

老黄和王虎在门口停住了,没敢进来,只探着半个脑袋朝里面张望,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

“张总。”

声音不大,清晰地钻进办公室压抑的沉默里。

椅子里那具躯体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那颗靠着的后脑勺慢慢、慢慢地抬了起来。椅背遮挡的阴影里,那张脸露了出来。油腻,苍白,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像是熬了几天几夜,直勾勾地转向我,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灵魂都被抽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层迟钝的外壳。

他没说话。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死的线。

我弯腰,从桌角那份散落的、印着“恒通资本”醒目标志的文件堆最上面,抽出几张纸——正是之前那份强制清算通知函,白纸黑字,印着冰冷的“24小时”。

两根指头拈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纸,递到他眼皮底下。

那空洞的目光迟钝地聚焦在纸上。视线一点点挪动,落在“恒通资本”那几个字上,再落到“清算”、“托管”和那个鲜红的“24小时”上。

办公室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呜咽声。时间像是胶水一样黏稠地流淌。墙上的复古挂钟,镀金的钟摆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荡动着。

张明的身体非常轻微地往前倾了一点。他那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几根指头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投向窗外下午灼热的阳光。光柱斜照在地毯边缘一小块地方,里面尘埃飞舞,无声无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时间凝固了的这一刹,椅子里的张明突然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脊椎!

他猛地从椅子里弹了起来!

动作之剧烈,带得沉重的老板椅发出一声刺耳的、不堪重负的“嘎吱”尖叫,脚下昂贵的羊绒地毯都被皮鞋蹭开一道褶皱!他粗壮的手肘重重地撞在红木桌沿,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那张写满绝望、震惊和无措混合的脸彻底暴露在午后炽热的光线下,汗珠顺着他鼓胀的太阳穴往下滚落。他一掌拍在桌面上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背上青筋暴突。喉咙里发出一阵“呃……呃……”像是被滚烫烙铁堵住的、不成调的呛咳声!

他充血的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死死瞪着悬在我手指间那几张纸!脸上的肌肉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扭曲成一种极其恐怖的表情,混合着刚反应过来的巨大恐慌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得像筛糠,翕动了几次,才挤出破锣嗓子撕裂般的声音:

“操……操……操!!!这他妈谁干的?!谁?!钱大海???不……不对……那老废物弄不到这种门……门路……操!操啊……老子被骗了?!操他娘……上当了!上了大当!!!”他猛地抬头,那双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几乎滴出血来的眼睛,越过几张纸的距离,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火焰,死死地盯住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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