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噗通!
跳桥落水的声儿被江面上一艘运沙船的“突突”声吃了个干净。
苏桐浑身骨头缝里都灌满了刺骨的江水疼,背上那大片烫伤的皮肉被脏水一激,跟烧红的铁块淬了冰似的,差点把她天灵盖顶开。嘴里灌了几口带着铁锈和柴油味儿的黄汤,胃里翻江倒海。
“呜……”旁边的老周跟抽风似的扑腾,旱鸭子下水,全靠王八划水那点本能乱刨,眼瞅着要沉底。
“闭嘴!憋气!”苏桐也顾不得疼了,死狗一样扑腾过去,油泥糊住的爪子铁钳似的掐住老周后脖子,按着他脑袋往水面上拱。老周翻着白眼,咕嘟又冒出一串水泡。
“操…咳咳…姐…咱真他娘泡成水发鱿鱼了…”老周总算浮出水面,喘得跟破风箱似的,脸上油泥冲花了,就剩眼白在夜色里晃荡。
哗啦!一艘拖拽着巨大黑网的旧渔船擦着他们身边开过,柴油发动机“突突突”冒着黑烟,船舷上蹲着几个模糊人影,叼着烟卷,指指点点,隐约听见“捞尸队的活儿也有人抢?”“晦气…”
苏桐扯着老周就往下按,俩人死鱼一样贴在水面上漂浮的烂树枝边装浮尸。
“别…别吸气…”苏桐嗓子跟砂纸磨过一样。
浑浊的江水混着生活垃圾漂浮物,推着他们往下游漂。背上的剧痛混着刺骨的冰寒,折磨得苏桐眼皮直打架。怀里那块铁疙瘩,一直没动静,沉甸甸坠在贴身工装内兜里,冰得她胸口那点热气都快没了。
“姐…冷…”老周牙关打架,“那铁疙瘩…是不是…冻死了…”
苏桐没吭声,湿漉漉的眼珠子死盯着远处江岸边。一片乱糟糟的黑影,歪歪扭扭的木板棚子,堆得像山的垃圾堆在江堤斜坡上,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在风里抽风似的抖——是个靠江吃垃圾的烂泥地。
“漂…漂过去…”苏桐拖着快冻僵的老周,跟两段烂木头似的,全靠水流和残存的一点力气往那垃圾堆边上靠。
不知漂了多久,脚底板终于蹭到了黏糊糊的淤泥。俩人几乎是从水里爬上岸的,跟两团湿透的污泥没什么区别。江堤斜缓,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馊臭味能熏一跟头。几只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绿油油的眼睛瞥了他们一下,又低头刨食,嫌弃得很。
“操…”苏桐瘫在腥臭的泥水里,后背伤口被泥里的碎玻璃碴子一硌,疼得她浑身一抽。想摸那把藏裤腿里的短刀,发现刀套子早被水冲走了,只剩下皮带扣上一点断茬。
老周趴在旁边吐黄水,吐完了就开始哆嗦,扒拉开一层臭泥,底下是烂菜叶子混着建筑垃圾压成的硬地。“姐…找个地方…烤火…会死人的…”
苏桐撑着半坐起来,身上那件黑黢黢的工装硬邦邦地裹在身上,跟灌了铅似的。她摸进内兜,攥住那块铁疙瘩。还好,这玩意儿还在。依旧是死沉冰凉,但不像刚才冰得钻心了,像是在她怀里捂回了一点阳气。
“没死透…”苏桐低低骂了句,声音被风吹得听不清。
远处垃圾堆尽头的棚户区边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歪歪斜斜的招牌写着“便民诊所”四个字,红漆剥落大半。灯影下好像还蹲着个人影,吸溜着泡面。
“架着我…”苏桐咬牙拽起瘫软的老周,老周冰凉的胳膊被她捏得骨头嘎嘣响。两人踩着滑腻的垃圾,深一脚浅一脚往那点灯光走。
还没走到诊所门口,蹲门口吃泡面的光头老汉就听见动静抬了头。秃瓢在昏灯下反着油光,一脸横肉,身上那件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白大褂沾着黄褐色的污渍,像块擦桌布。看见他俩这刚从江里爬出来的泥鬼样,老头眉毛都没动一下,滋溜吸了一大口面条,含糊地问:“咋的?炸粪坑了?”
“看病。”苏桐声音嘶哑,扶着门框,污水顺着她裤腿往下淌,在门口洇开一小片泥印子。诊室里一股消毒水混着劣质烟草和过期方便面调料包的怪味儿。
老头这才放下桶面,起身走过来,浑浊的眼睛扫过苏桐血糊糊的后背,又看看冻得嘴唇发紫的老周。“打架?”
“捞鱼…网子炸了。”苏桐眼皮都没抬。
老头嗤一声,也没拆穿。“捞鱼能炸成这熊样?行吧,进来脱衣服,躺那边,脏了自己擦擦。”
所谓诊室就一间屋,用脏兮兮的塑料布隔成里外。里面是张铺着看不出底色塑料布的破铁架床,堆着杂物。外面有个玻璃柜台,里面胡乱扔着几盒感冒冲剂和落满灰的创可贴。老头从柜台底下掏出一个生锈的铝盒子,打开,里面是棉花签、酒精、镊子,还有几卷不知道干不干净的纱布。
苏桐艰难地把湿透的上衣扒拉下来,露出后背那片可怕的烫伤,边缘皮肉翻卷发黑,中间糊满江水带的泥沙。老周在旁边看得直抽冷气。老头啧了一声,拿出瓶医用酒精就要往上倒。
“等等!”老周哆嗦着拦住,“没…麻药?”
“麻药?”老头像听了个笑话,指着玻璃柜里一瓶兑水碘酒,“那玩意儿要不要?五十块钱一滴!要么?”转头对苏桐说,“丫头,咬着点啥吧,你这可比关二爷刮骨痛快。”
苏桐没看他,把手里刚从头上拆下来的一圈沾血泥的破布条塞进嘴里,冲墙趴下。油污覆盖的后腰线条绷得死紧。
呲——!
带着浓烈刺激气味的医用酒精兜头泼在伤口上!
“唔——!!!”苏桐嘴里咬着破布,喉咙深处爆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闷哼!整个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砸在冰冷的铁床板上!后背伤口处冒起一片白沫,混合着血水脓液迅速流淌下来!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针瞬间扎穿了她的脊椎,撞进脑子里!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泥水滚落。
“忍着点!”老头粗声粗气,拿起沾着铁锈的镊子,毫不留情地刮下伤口最表面的污物。苏桐后背每一块肌肉都在无法控制地痉挛。
老周在旁边看得腿软,扭过头去干呕。
老头手法奇快,镊子翻飞,刮掉大块黑泥脓血,又一把抓起桌上的廉价大卷白纱布,也不管消毒了,直接对着伤口裹了几圈。“你这要搞不好就得烂见骨!我这破地方只有这玩意儿!一天换一次!伤口别见水!二十块!”
苏桐嘴里破布差点咬穿,后背火烧火燎辣疼麻成一锅粥。她咬着牙,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撑着坐起来,工装贴在身上,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把纱布也染红了。
“钱…”苏桐嘶哑道。
“咋?想赖账?”老头脸一沉。
苏桐手伸进湿透的、硬邦邦紧贴着皮肤的工装内袋。那沉甸甸的玩意儿还在。她手指没碰那铁疙瘩,只抠摸了点贴身夹层油泥口袋里的东西——一张早被江水泡发成纸浆的五十块票子,软趴趴湿漉漉地甩在老头沾着油污的破木桌上。
“五十…剩下的…以后还你…”苏桐喘着粗气。
老头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捏起那摊纸浆,撇撇嘴,随手往桌角一糊:“得,算我倒霉!”回头踹了老周一脚,“那半死的,掏十块!”
老周一个激灵,慌忙在自己同样湿透的裤兜里掏。半天掏出一团黏糊糊的东西——两根快化的烟卷,几枚粘在一起的、连字都看不清的硬币,一包粘手的陈皮丹,还有团染得黢黑的医用胶布,也不知什么时候顺手摸的。他哭丧着脸把胶布和那堆硬币往桌上一推。
“够买块创可贴吗!”老头气乐了,抓起医用胶布看了看,“医用敷料贴?还有点家当嘛!滚吧!”挥手像赶苍蝇。
…
凌晨四点的城乡结合部,像个浑身挂满霓虹输液管的濒死巨人。
苏桐和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粘脚的烂泥路上,影子被路边高低不平的霓虹灯招牌拉长又压短。
苏桐后背的剧痛一阵阵往上冲撞着天灵盖,人反而清醒得吓人,浑身却软得像剔了骨。老周搀着她,也是一瘸一拐,刚刚诊室里的恐怖“清创”把他魂儿都吓飞了一半。
“姐…咱去哪儿?”老周带着哭腔。
苏桐没答话,眼珠子黑沉沉的,扫视着这片混杂的街区。汽修店门口瘫着锈成坨的发动机,通宵大排档的劣质油烟味钻进鼻孔,廉价网吧的霓虹灯管滋滋响。一家灯光惨白的小药房就挤在两家汽修铺中间,门框窄得像刀锋切出来的。
“进去。”苏桐声音嘶哑得吓人。
店里一股浓重的草药霉味混着西药瓶的化学味。一个满脸痘坑的黄毛小伙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柜台玻璃上积着层油腻腻的灰,几个过期药盒散落着。
苏桐指节叩在玻璃上,“哐哐”响。
黄毛一个激灵抬头,看见门口两团移动的泥塑,吓一跳:“卧槽?!干啥的?”
“红药水,紫药水,止痛片,退烧药,纱布,”苏桐报菜名似的,声音硬邦邦的,“再加两瓶高浓度白酒,越纯越好。”
黄毛看着这俩泥人,又看看他们后面空荡荡的街,眼珠子一转:“…有倒是有,贵!”
苏桐直接从工装那破口袋里又掏出个被油泥封裹得严严实实的硬币块——是她最后一点压箱底的钱,在江底都没丢。她把硬币块“啪”一声戳在油腻的柜台上:“够不够?”
黄毛狐疑地掰开那油泥裹着的硬币块,沾了一手黑油,里面几枚冰冷的硬币露出来。他撇撇嘴,动作麻利地从柜台底下翻出个小塑料袋:两瓶标签模糊的白酒(写着75度消毒乙醇),一小瓶红药水,一小瓶紫得吓人的紫药水,一小板白药片(上面手写着“止疼”俩歪字),一卷廉价纱布。
东西刚丢进袋里。
“拿来!”老周突然压低声音,指着柜台里堆着的一捆崭新的医用胶布,“还要那个!”
黄毛一愣,手一紧:“医用胶布?那可贵点!”
苏桐刀子一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黄毛一缩脖子,骂骂咧咧把那捆大卷胶布也塞进塑料袋:“算你们识货!”
钱货两讫。
苏桐抓着塑料袋转身就走。
“姐,那胶布…”老周有点懵。
苏桐捏了捏那捆厚实坚硬的新胶布,没说话,眼神像结了冰。
…
又转过两条黑灯瞎火的小巷。一辆沾满厚厚泥浆、快看不出本色的小皮卡停在个垃圾桶边上。引擎盖掀着,驾驶门大敞。一个穿着油污工装的男人正撅着屁股埋头在驾驶座底下鼓捣,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线路烧了。旁边小烧烤摊的油烟勉强照亮这角落。
“守着路口。”苏桐低哑命令。
老周一愣,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缩到旁边一个废弃的空调机箱后头,大气不敢出。
苏桐像个幽魂,贴着墙根无声地滑到皮卡车尾。
那修车佬还在驾驶座底下,脑袋都快塞进方向盘和仪表台夹缝里了,嘴里嚷嚷:“操他奶奶的保险丝…”,丝毫没察觉后头多了个人。
苏桐动作毫无征兆!猛地拉开皮卡那破烂的后车门!身子闪电般钻了进去!整个人如同泥鳅滑进满是机油味和泥灰的后座!砰!车门被她带上!声音被烧烤摊的喧嚣盖住了。
“嗯?”那修车工似乎听见动静,脑袋拔出,纳闷地往后看。
苏桐在狭小黑暗的后车座里,缩着身子,像块浸透的湿抹布。她动作快如鬼魅!冰冷的手指从贴身内袋里掏出那个沉甸甸、温吞吞仿佛刚从热被窝里掏出来的铁疙瘩。
那玩意儿还是死寂一片。
她眼神在黑暗里冷得能冻铁。
左手飞快地掀开手里大卷医用胶布的一角,露出坚韧粘稠的内芯胶面!没有半分犹豫!左手抓着铁疙瘩猛地往那卷胶布的宽胶面上一摁!粘稳!
右手几乎同步!一把扯出半米多长的胶布条,“滋啦——”一声撕断!带黏的胶布条被她飞快地在贴了铁疙瘩的胶布卷外层缠绕!一层!两层!几秒钟!那卷原本崭新的厚胶布,就被她缠成了一个古怪的、棱角被裹平的不规则硬邦邦的胶布卷!
铁疙瘩被包裹在里面,只透出一丝温热。
做完这一切,她把包好的“胶布卷”塞进腰间皮带和皮肤之间扎紧的工装下摆里。胶布卷的硬度硌得皮肤生疼。
“妈的…见鬼了?”修车工骂骂咧咧,打开车门准备去后面看看车斗。刚绕到车尾——
呼啦!
驾驶座那敞开的窗户里!苏桐就像滑溜的水蛇,从里面暴起探身!沾满泥污黑黢黢的右手快成一道残影!猛地抓住车外驾驶座上放着的一样东西——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就是个啃了半边的干馒头!
她抓的不是食物。
而是那啃得狼藉的馒头块上,斜插着的一根生了锈、一头被磨得极其尖锐的,大号自行车辐条!那锋利的尖头还带着点干粮渣!
苏桐右手攥紧辐条手柄(磨细的条帽),身体借力回缩!如同在驾驶室内完成了一次闪电转身!
那修车工刚走到皮卡车尾,听见驾驶室里窸窣一声响,警惕地扭头!
晚了!
苏桐已经从驾驶室另一边的破窗户猛地蹿了出来!落地无声,沾满油泥的靴子只在泥地上留下极浅的印子!夜风一吹就没了轮廓!她整个人弓着背,腰上硌着那坚硬的胶布卷,像融入夜色的野兽!
老周只看到苏桐在车边闪了几下,都没看清怎么回事。
苏桐蹿到路口的墙角暗影里,朝老周一招手。
老周慌忙跑过去。
“接着走!”苏桐声音嘶哑,不容置疑,后背纱布下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又开始渗血。她抬手指向前方路口——远处,几栋新建好的、亮着零散惨白节能灯光的破败写字楼鬼影幢幢,在这片城中村边缘拔地而起。一条刚铺好不久、被泥头车压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通向那边,路上零星停着几辆白天民工扔在这边过夜的工具车,像几头趴窝的铁兽。
“去…去那儿干嘛?”老周看着那条黑黢黢、两边荒草疯长的路,有点瘆得慌。
“弄辆车!”苏桐头也不回,朝着水泥路大步冲过去。腰里的胶布卷随着她快走微微晃动,硌人得很。
路口的烧烤摊油烟熏天。
“操他妈的!”修车工在皮卡车后斗翻了半天,啥也没找到,骂骂咧咧回到驾驶座。手一摸。
“老子馒头呢?!谁他妈连这都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