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乐瑜是被窗台上的麻雀啄玻璃声闹醒的。
炕那头的陆峥早没了踪影,只有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衫搭在炕沿,领口还别着根她昨晚绣坏的线团——那是她学绣平安符时戳错了针脚,懊恼地扔在一边的,没想到被他捡起来当宝贝似的收着。
“醒了?”陆峥端着铜盆进来,热气裹着皂角香扑了满脸,“水刚烧好,洗脸。”他把盆往炕桌上一放,粗粝的手指突然顿了顿,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眼泡有点肿,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温乐瑜摇摇头,看着他耳根的红——这人明明昨天还红着脸跟她说“以后我睡炕梢,你睡里头暖和”,今天倒自然得像做了千百回。她攥着衣角小声说:“没有,是……是笑的。”昨晚隔壁沈野被林俏摁在柴堆里揍,那动静跟拆房似的,她趴在炕头笑到肚子疼。
陆峥刚要说话,院门外突然炸响沈野的大嗓门:“哥!快看我媳妇给我绣的鞋垫!”紧接着是林俏的怒吼:“沈野你个二傻子!谁让你翻我包袱的!”
温乐瑜探头一看,差点笑喷。沈野举着双蓝布鞋垫在院里转圈,上面绣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尾巴翘得比头还高,活像只炸毛的猫。林俏追得他绕着磨盘跑,手里还攥着半截没绣完的红绸带,“再跑我把你鞋底子缝上!”
“你看你看!”沈野突然冲过来,把鞋垫怼到陆峥眼前,“我媳妇绣的!别看她平时能一拳劈碎三块砖,绣起花来比镇上绣娘都巧!”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补充,“昨晚她还给我捶背呢,那力道,啧啧,比老中医按得都舒服!”
林俏追过来,脸憋得通红,抬手就往沈野后脑勺拍:“闭嘴!再胡说我把你舌头缝上!”可眼角的笑意藏不住,偷偷往温乐瑜这边瞟,见她在笑,自己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陆峥没理沈野的炫耀,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件新做的棉袄,递到温乐瑜面前。藏蓝色的卡其布,领口和袖口都缝着圈米白色的兔毛,“前儿个集上换的,听说兔毛暖和。”他顿了顿,声音有点闷,“我让供销社的王婶照着你的尺寸改的,你试试。”
温乐瑜穿上身,长短正好,兔毛蹭着下巴暖洋洋的。她抬头时撞见陆峥的眼神,那眼神软得像刚化的雪,他抬手替她系扣子,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脖颈,两人都僵了僵,空气里飘着点甜丝丝的味——是他今早特意往灶膛里扔的几块糖渣,说是“烧火也能闻着甜”。
“哟,这棉袄针脚不错啊!”沈野不知啥时候凑过来,伸手就要摸,被陆峥一胳膊肘怼开。“我媳妇做的,你碰啥?”陆峥把温乐瑜往身后拉了拉,下巴抬得老高,“我媳妇手巧,昨晚给我补的袜子,针脚比机器纳的都齐。”
沈野不服气了:“我媳妇能劈柴!一斧头下去,柴禾劈得比菜刀切的都匀!”
“我媳妇胆小,风一吹就怕,我得天天护着。”陆峥慢悠悠地说,眼神扫过温乐瑜冻得发红的鼻尖,伸手就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她围上,绕了两圈,只露出双眼睛。
“我媳妇胆大!昨天后山来了头野猪,她追着揍了二里地,最后拎着野猪耳朵回来的!”沈野拍着大腿喊,“那野猪三百多斤呢!镇上肉铺老板出五块钱她都不卖,说要给我炖肉吃!”
林俏听得脸通红,踹了沈野一脚:“胡说八道什么!那是野猪自己撞树上晕了!”可转身就往温乐瑜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刚炖好的野猪肉,给你补补。”油香混着肉香飘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陆峥从灶膛里掏出个烤红薯,外皮焦黑,掰开却是流心的蜜色。“给。”他递过来,指尖沾着炭灰,“你昨天说想吃甜的。”温乐瑜咬了一口,甜汁烫得舌尖发麻,却看见陆峥盯着她的嘴角笑——原来糖渣烧火的甜,都跑红薯里去了。
正吃着,院门外传来张婶的声音:“陆家小子,你娘让我来看看,那床新做的棉被……”话音未落就被陆母打断:“看啥看!乐瑜身子弱,我给她缝了床丝绵的,比你家那床强十倍!”温乐瑜这才发现,炕尾叠着床新棉被,天蓝色的被面,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很。
陆峥突然红了脸,拉着温乐瑜往外走:“带你去个地方。”穿过两条巷子,他指着那棵老槐树:“小时候爬这棵树摔断过腿,后来我娘总说,娶媳妇得娶个胆小的,省得跟我一样野。”他挠挠头,“可遇见你之后才知道,胆小也不是坏事,至少我能天天护着。”
温乐瑜看着他,突然想起昨晚林俏偷偷跟她说的话:“沈野那混球,昨天跟人吹嘘我能劈砖,其实是怕别人欺负我。”原来糙汉的温柔都藏在话里——陆峥说“胆小”,是怕她受委屈;沈野说“力大”,是怕她被人欺。
正想着,沈野拉着林俏跑过来,手里举着个红本本:“哥!快看!我跟俏丫头领证了!”林俏踹他一脚:“显摆啥!乐瑜,陆峥哥要是敢欺负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她说着扬了扬拳头,指节上还有层薄茧——那是劈柴、绣花、也是护着自己人的证明。
陆峥把温乐瑜的手攥得更紧了,从兜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枚银戒指,样式简单,却磨得发亮。“我娘给的,说戴了保平安。”他给她戴上,大小正好,“以后我护着你,你啥都不用怕。”
温乐瑜看着戒指反光里的自己,突然笑了。原来错嫁不是乌龙,是老天爷怕她们错过——怕胆小的她遇不上细心的陆峥,怕张扬的林俏碰不见护短的沈野。远处传来供销社的广播声,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野猪肉的香气从风里飘过来,混着烤红薯的甜,还有陆峥手心的温度。
沈野还在跟林俏拌嘴,陆峥已经牵着她往回走。“晚上想吃啥?”他问。温乐瑜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八零年的风里,连柴火气都是甜的。
“吃你烤的红薯。”
“好。”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槐树下,两个红本本在风里招摇,像两朵开得正艳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