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雨荣获公社“劳动模范”的消息,如同在薄家沟这潭不算深的池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自然也无可避免地荡到了薄家老宅。
王秀英最初是从邻居闪烁其词的恭维里听到的——“哟,秀英,你家老三媳妇可真是给你们薄家长脸了!公社劳模呢!”,语气里的羡慕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看热闹意味,让她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
紧接着,她去公社供销社扯布,亲眼看到了宣传栏上贴着的红榜,夏小雨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还附着一张她戴着大红花、抱着孩子的黑白小照,虽然面容平静,但那眼神里的光芒,却刺得王秀英眼睛发疼。
薄根生蹲在自家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听着村里人议论,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公社劳模”是个了不得的荣誉,是官家承认的。以前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夏小雨不顾大局、性子倔,可现在,连公社都表彰她,他们那些说辞,就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了。
老两口的心态,变得十分复杂。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大家长权威被挑战后的不甘与别扭;另一方面,又隐隐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与有荣焉的感觉——毕竟,夏小雨名义上还是他们薄家的媳妇,她得了荣誉,薄家脸上也跟着有光。更重要的是,夏小雨如今在村里的声望如日中天,连张队长都对她另眼相看,再与她交恶,显然是不明智的。
这种纠结的心态,在薄家沉闷的空气里酝酿了好几天。
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王秀英挎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十几个她攒下的、个头最大的鸡蛋,脚步有些迟疑地走向了村尾。一路上,遇到相熟的村民打招呼:“秀英,这是去看小雨和孙子啊?” 王秀英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含糊地应着:“啊……去看看。”
站在那扇熟悉的、如今却仿佛带着无形屏障的篱笆院外,王秀英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推门进去,而是隔着篱笆喊了一声:“小雨在家吗?”
夏小雨正在院里晾晒薄夏的小衣服,听到声音,抬头看见是王秀英,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打开了院门。
“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听不出热情,也听不出怨怼,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邻里长辈。
王秀英踏进院子,目光有些局促地扫视了一圈。小屋依旧简陋,但墙上那张崭新的、印着大红印章的奖状实在太过醒目,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身份。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奖状上,停顿了几秒,才有些不自在地移开,将手里的篮子递过去,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却依旧难掩别扭的缓和:
“哦,没啥事……就是,家里鸡下了些蛋,拿来给薄夏添点吃食。你……你得了劳模,是喜事,也该补补。”她终究没能直接说出恭喜的话,但示好的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
夏小雨看着她,没有立刻去接。阳光透过篱笆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心中清明如镜,自然明白这篮鸡蛋背后的含义。这不是出于真心的关怀,而是权衡利弊后的低头,是看到她如今“价值”后的投资。
她并不感到愤怒,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嘲讽。但她更知道,在这个人情社会里,维持表面的和睦,有时比撕破脸更重要,尤其是对薄夏的未来而言。
她伸出手,从容地接过了篮子,脸上露出一抹得体的、浅淡的笑容:“谢谢妈惦记着。薄夏正好最近辅食加得多,这鸡蛋送得及时。”她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冷脸相对,态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王秀英见她收了鸡蛋,心里稍稍一松,又忍不住往屋里瞟了一眼,看到了正在炕上自顾自玩着布老虎的薄夏。小家伙比上次见时又胖了一圈,小脸红润,穿着干净整齐的小褂子,看起来健康又可爱。一股属于祖母的天性让她心里软了一下,下意识就想往里走:“孩子……”
“薄夏刚睡醒,这会儿正自己玩得高兴,怕生人打扰。”夏小雨不着痕迹地侧身,微微挡住了王秀英的视线,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妈,您屋里坐会儿?我给您倒碗水。”
这话听起来客气,实则拒绝了王秀英亲近孩子的意图。
王秀英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摆手:“不,不坐了,家里还有事。”她看着夏小雨平静无波的脸,那句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想让夏小雨搬回老宅一起住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看得出来,夏小雨不会同意,自己说出来,也只是自取其辱。
“那……那我先回去了。”王秀英有些仓促地说完,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离开了小院。
夏小雨站在门口,看着她有些佝偻、略显仓皇的背影消失在村路尽头,这才低头看了看篮子里那十几个红皮鸡蛋。
她拎着篮子回到屋里,将鸡蛋一个个捡出来,放在灶台边的瓦罐里。薄夏看到她,咿呀着张开小手要抱。夏小雨走过去,将儿子软乎乎的小身子抱进怀里,轻轻点着他的小鼻子。
“薄夏,你看,有时候人变得‘有用’了,连曾经不喜欢你的人,也会送上笑脸和鸡蛋。”她低声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但是宝宝,我们要记住,真正能依靠的,永远是自己。”
她没有拒绝这份迟来的、别有用心的“善意”,因为这符合当下的生存规则。但她也不会因此就晕头转向,忘记过去的一切,轻易地重新融入那个曾经带给原主和她无数伤害的大家庭。
保持距离,不卑不亢,是她最好的应对。
将鸡蛋收好,她抱着儿子,继续去院里晾晒那些带着阳光气息的小衣服。秋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墙上的奖状红得耀眼。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与薄家老宅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微妙的阶段。表面缓和,内里疏离。而这,正是她凭借自身努力,一步步争取来的、最有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