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按位次落座,侍女们捧着银盘上前,将琥珀色的酒液斟入玉杯。
舞姬们从屏风后走出,水袖翻飞如流云,舞步轻盈似蝶,丝竹声也愈发柔腻。
可厅中的气氛,却没随着歌舞变得轻松,顾寒松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偶尔抿口酒,目光落在杯中的酒液,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顾聆则端着笑,时不时跟曹政聊两句织锦的事务,半句不沾盐铁。曹氏父子盯着舞姬,手里的筷子却没动几口菜,耳朵却竖得笔直,连顾聆与曹政的闲聊都没漏下。
京怀岳慢悠悠摇着折扇,眼神却没离开过顾寒松的手,那只玉杯捏得越来越紧,显然心里并不平静。
宋绪悄悄掏出纸笔,借着酒盏的遮挡,在纸上快速记录着。
酒过三巡,白珽放下酒盏,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清脆的声响让厅中的丝竹声弱了几分。
他看向顾聆,语气不高却带着朝廷官员的威严:“此次奉命来金陵,是为盐铁专营权交接之事。
据枢密院文书,金陵盐场近三年的贡盐量逐年递减,漕运也常延误,不知是工匠不足,还是漕运的线路出了问题?”
顾聆没想到白珽会这般直接,脸上的笑僵了僵,赶紧放下筷子。
语气带着几分圆滑:“白指挥有所不知,前两年江南涝了两回,盐场的盐井塌了几口,工匠们怕危险,走了不少,产量自然降了些。
漕运嘛,近来秦淮河水位浅,船走得慢,倒让白指挥费心了。”
“哦?” 白珽眉梢微挑,目光落在顾聆的脸上。
“可我来时查过漕运记录,上月还有二十艘盐船从金陵运到苏州,走的便是秦淮河,若水位浅,那批盐船怎就走得顺畅?”
顾聆的脸瞬间白了些,手忙脚乱地端起酒盏,抿了口酒掩饰慌乱:“那、那是上月初,水还没这么浅……”
“上月初江南刚下过雨,水位该比现在高才是。” 白珽没给他留余地,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顾聆张了张嘴,竟找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求助似的看向顾寒松。
一直没说话的顾寒松终于抬眼,目光落在白珽身上,声音沙哑却有力:“白指挥,顾氏掌金陵盐场百年,场里上千工匠的生计都靠盐场。
若是突然交接,工匠们恐难接受,万一闹起来,怕是会扰了金陵的安稳。”
他没说 “不交权”,却用 “工匠生计” 把话堵得死死的,既给了朝廷台阶,又暗指交接不易。
曹政听到 “工匠闹起来”,手里的酒盏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落在锦袍上,他却浑然不觉。
曹氏的贡品漕运全靠顾氏,顾氏倒了,曹氏也得受影响。
京怀岳摇折扇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算计,若是顾氏与朝廷僵持,京家说不定真能借 “安抚工匠” 的由头,沾些漕运的利。
宋绪在纸上又添了句 “顾寒松:提工匠生计,意图拖延”;柴景明按在佩刀上的手紧了紧,看来顾氏是想拖着。
白珽看着顾寒松,语气依旧沉稳:“顾族长放心,朝廷已备好安置工匠的章程,盐场交接后。
工匠们的月俸涨两成,不愿留任的,也能领三个月的口粮,绝不叫他们饿着。”
顾聆赶紧接话:“白指挥考虑得周全,只是、只是盐场的账目还没整理好,工匠的名册也得核对。
还有漕运船帮的调度记录,都得一一清点,这交接之事…… 能不能宽限些时日?”
“多久?” 白珽追问。
顾聆与顾寒松对视一眼,低声道:“一月…… 不,半月,半月后定能整理妥当,到时候再请白指挥去盐场清点。”
白珽点头:“好,就给顾氏半月时间。半月后,我会带着宋参军、柴副使去盐场,希望顾行首能说到做到。”
顾聆连忙点头:“一定一定,绝不让白指挥失望。”
这话一出,厅中的气氛瞬间松了些,丝竹声又响了起来,舞姬们也重新起舞。
苏志皋赶紧打圆场:“来来来,咱们喝酒!难得今日这么热闹,给白指挥、顾老族长,都满上!”
众人纷纷端起酒盏,厅中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只是这热闹之下,暗流依旧涌动。
顾寒松捏着玉杯的手没松,京怀岳的折扇摇得更快了,曹政则悄悄给曹慎递了个眼色,显然都没真正放下心。
又坐了半个时辰,白珽以 “明日要查驿馆粮草、核对兵卒名册” 为由起身告辞。
顾聆、曹政等人起身相送,顾寒松却没动,只看着白珽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出了知州府,晚风带着秦淮河的湿气吹过来,柴景明才发现自己后背已沁出冷汗。他看向白珽,忍不住问:“大人,您早知道顾氏会拖?”
白珽点点头,脚步没停:“顾氏百年基业,哪会甘心半月就交权?他们不过是想借着这半月找靠山、调家丁庄客。”
宋参军,你明日把盐场近五年的旧档再理一遍,重点查漕运的船次;柴副使,你派几个可靠的兵卒,盯着顾氏的船帮码头,看有没有异常调动。”
宋绪和柴景明同时应下,三人往驿馆走。夜色渐深,金陵城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却照不亮街角的阴影。
柴景明抬头望着远处盐场的方向,心里清楚,这趟金陵之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夜色漫过驿馆的飞檐时,白珽的客房还亮着灯。
他屏退值守亲兵,只召了柴景明与宋绪进来,案上摊着金陵城舆图,烛火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沉稳得让人安心。
“明日分两路行事。” 白珽指尖点在舆图上 “城南漕运码头” 与 “城西商贾区” 两处。
“柴副使,你带两个亲兵乔装成苏州来的绸缎商,去街铺暗访,重点盯漕运脚夫、盐铺伙计的动静,探探顾氏对盐船的管控,别露官身,多听少说。”
柴景明拱手应下:“属下明白,定不引人怀疑。”
白珽又转向宋绪,递过两封烫金名帖:“宋绪,你持名帖拜访曹家和京家,曹家掌贡织,漕运要靠顾氏;京家管全国书坊,典籍运输也绕不开盐船线路。
探他们对盐铁交接的口风,不必强问,看他们避不避谈便知。”
宋绪接过名帖收进袖中:“下官省得,会留意他们的神色变化。”
两人退出时,见白珽又拿起盐场旧档,烛火下他眉头微蹙,显然早料到此行不会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