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夷回府时,月已挂在中天,书房的窗棂仍透着暖黄的光。
他顿了顿脚步,理了理微敞的领口,方才在樊楼喝的酒意还未全散,怕父亲看出端倪,才悄悄整了整衣容,这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杜仰熙正埋首案前,手里捏着毛笔批点文书,见他来,便放下笔,脸上漾开温和的笑:“回来了?今日庆功宴,没喝多吧?”
杜明夷上前躬身请安,顺势坐在一旁的杌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摆:“回父亲,没喝多。父亲怎的还没睡?”
“还有些府里的琐事需完善,处理完再歇不迟。” 杜仰熙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目光落在他纠结的神色上,了然道,“可是为了去青州的事,担心你母亲不同意?”
杜明夷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母亲她…… 还不知道我要外放的事,我怕她忧心。”
杜仰熙放下茶盏,语气笃定:“你母亲素来明事理,知道你想出去历练,不会拦着。她平日总说,男儿该有自己的天地,不能总困在京城。”
这话让杜明夷松了口气,刚要起身道谢,却听父亲话锋一转:“对了,你这亲事…… 前几日王尚书家还托人来问,我还没应下来,想问问你的意思。”
杜明夷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站起身,拱手道:“父亲先忙,儿子今日喝了些酒,头疼得厉害,先回房歇息了!”
说罢不等杜仰熙回应,转身就往外走,连衣袍扫过凳脚发出的轻响都没察觉。
杜仰熙望着他仓促的背影,先是愣了愣,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一提亲事就躲。
他拿起笔,却没再立刻下笔,眼底漫开几分纵容的温软,终究还是把王尚书家的帖子放到了一旁。
次日清晨,寿华正坐在窗前正吩咐丫鬟拿给郦母的新茶,是前几日从江南运来的雨前龙井,郦母素来爱喝。
杜明夷端着一碗刚温好的粥过来,见母亲在忙,便把粥放在桌上,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母亲要去外祖母家?我也跟着去瞧瞧外祖母吧,许久没陪她说话了。”
他心里还揣着告知外放的事,想着有母亲在,氛围能缓和些,语气里便带了几分斟酌。
寿华抬眼看向他,见他眼底藏着几分欲言又止,便温和点头:“那便一起吧,正好你外祖母今日炖了银耳羹,咱们去了也能尝尝。”
到了郦宅,刚进花厅,就听见算盘噼啪响,郦母正坐在榻上盘账,面前摊着六福斋的账本。
六福斋如今是京中有名的食肆,这些年都交由掌柜打理,郦母只偶尔抽查账目、看看新菜品的销路。
见杜明夷进来,她立刻放下算盘,脸上笑开了花,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明夷来了!快过来坐,刚炖好的银耳羹,加了莲子,你最爱吃的,快尝尝。”
寿华把新茶递给丫鬟,走到榻边坐下,笑着问:“母亲怎的今日盘账了?不是还没到月底吗?”
郦母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笑道:“近日店里来了批新茶,我想着先瞧瞧账目,看看销路如何。
顺便给你留了些栗黄糕,也给明夷装了罐酱菜,他总说外头的酱菜没家里的入味。” 寿华嗔道:“母亲也太操心了,这些事让掌柜的盯着就好,仔细累着眼睛。”
杜明夷坐在下首的凳子上,双手紧紧搭在膝上,指节都有些泛白。方才喝着银耳羹,听着外祖母和母亲说栗黄糕、酱菜的琐事,他几次想开口,都没找到机会。
如今花厅里静了些,他终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外祖母、母亲,我求了陛下,要去青州任通判,不日就要启程。”
花厅里瞬间静了下来,连窗外的鸟鸣声都清晰了几分。
寿华虽早有察觉,儿子打小就爱往外跑,总说要去看看外面的山海,不愿困在京城的方寸之地,此刻倒还稳住了神色,只是指尖悄悄攥紧了膝上的帕子。
郦母却红了眼眶,她伸手握住杜明夷的手,指尖有些发凉,声音带着颤:“你这孩子…… 青州离京城这样远,你一个人在外,想吃口家里的酱菜、吃食,可怎么办?
我还想着这几日再让厨房做些,给你送去,你倒好,说走就要走。”
杜明夷看着外祖母泛红的眼角,眼眶也有些发酸。
他知晓自己没有亲祖母,外祖母向来最疼他,他爱吃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要远走,他心里满是愧疚,却还是低声道:“外祖母,我会常给您写信,您放心,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郦母不再多说,也未再阻拦,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声音带着点哽咽:“罢了,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只是三年任满,一定要回来,外祖母还等着给你办亲事呢。”
杜明夷用力点头,喉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明夷在郦宅待了大半日,陪着郦母说了许多话,才同寿华回府。
而另一边的柴府,康宁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景明昨日换下的腰带,那是条新的暗纹锦缎腰带,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是景明前几日特意去布庄挑的料子。
她越想越觉得反常:往日景明回府,总是一身戎装,哪会这般讲究衣饰?
前几日还问她 “什么样的脂粉好”,说帮军中好友买,可提的 “醉春红”“浣溪纱”,全是京中姑娘家最爱的牌子。
正琢磨着,就见景明从外面进来,身上换了件月白长衫,头发也梳得整齐。
康宁叫住他:“景昭今日怎的没同你一起回来?往常你们兄弟俩不总一块儿回吗?”
景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装作镇定,伸手理了理衣襟:“今日他有训练,走不开,让我替他给您问安。”
康宁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扫过他耳尖的微红,又指了指桌上的腰带:“这腰带是新的吧?前几日我怎没见你穿戴?”
景明被戳穿,耳尖更红了,赶紧赔笑:“是前几日铺子里送过来的,想着今日回府,换件轻便的。”
康宁没再追问,只是笑着说:“你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尽管跟娘说,娘又不会拦着你。”
景明闻言,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含糊应了声,就赶紧溜去前厅,惹得康宁忍不住笑出声。这孩子,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想瞒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