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水乡的夜晚静得能听到远处偶尔一两声模糊的犬吠。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淡得几乎闻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郁的奶香，混着鸡汤的温润气息，还有一丝……新鲜纸浆和油墨的味道。
楚星窈睡得很沉。身体被巨大的疲惫和某种松弛后的虚脱感牢牢钉在病床上，连翻身都成了一种奢侈的念头。
她侧躺着，面朝着床边的位置，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轻浅悠长。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连睡梦中，眉心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
紧挨着她臂弯的襁褓里，那个小小的人儿也沉入了梦乡。
吃饱喝足后，小家伙睡得格外香甜，小拳头松松地搭在腮边，小嘴偶尔无意识地吧嗒一下，发出细微的嘤咛。
病房里只剩下母子俩交织的、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首最安眠的小夜曲。
禹星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没有开阅读灯，就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和床头那圈朦胧的光晕，低着头。
他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婴儿提篮的使用说明书。
纸张崭新，散发着油墨味。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
粗粝的指腹在那些复杂的安装图示和密密麻麻的文字说明上缓慢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那些拗口的操作步骤和安全警告。
偶尔遇到关键的节点，他会停下来，指尖在某个图示上反复点几下，眼神锐利得像在分析精密仪器的电路图，然后才翻到下一页。
翻动纸张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他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睫和翻动书页时细微的动作，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膝盖上的说明书被他翻过了大半本，那些关于卡扣力度、安全带角度、防撞缓冲的说明，被他强行刻进脑子里。
仿佛掌握了这些，就能抓住某种对抗未知混乱的锚点。
“呜……哇——！”
一声毫无预兆的、嘹亮而委屈的啼哭，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猛地炸碎了病房的宁静！
楚星窈几乎是瞬间被惊醒。她猛地睁开眼，眼里的茫然和惊悸还未褪去，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下意识地就想侧身去查看臂弯里的小家伙。
“宝宝……”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沙哑。
“别动！”禹星野的反应更快。说明书被他“啪”地一声合上，随手丢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一步就跨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一手稳稳地按住了楚星窈想要撑起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
另一只手已经极其迅速却又不失谨慎地探向那个正在襁褓里扭动哭嚎的小身体。
“我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脱离专注阅读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楚星窈被按回枕头，急促地喘息着。刚被惊醒的心跳还没平复，下身缝合处的钝痛又因为刚才的牵动而变得鲜明起来，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她看着禹星野俯下身，动作虽然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却比之前流畅了许多。
他小心地解开襁褓的包被一角，露出小家伙乱蹬的小腿和鼓胀的小肚子。一股温热而特殊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嗯……拉了。”禹星野只扫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断。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新手爸爸常见的慌乱或嫌弃。
他迅速直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边，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苏晴和老赵采购来的各种婴儿用品。
他精准地抽出一次性隔尿垫、湿巾、棉柔巾，还有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新尿布，动作麻利得像在准备战备物资。
楚星窈靠在床头，看着他熟练地撕开隔尿垫的包装，铺在床边空出来的位置。然后，他弯下腰，小心地将那个哭得小脸通红、浑身扭动的小东西从她臂弯里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隔尿垫中央。
小家伙离开了妈妈的体温，哭声更加委屈响亮。
禹星野单膝跪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将小家伙完全笼罩。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下达了一个指令，然后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平稳，开始解宝宝身上那件系带的小和尚服。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在解开那些细小的带子时，却展现出一种与外表截然相反的精细和耐心。
“呜哇——哇——！”小家伙显然不喜欢这种打扰，小胳膊小腿挣扎得更厉害了，哭声震天响。
禹星野的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抿着唇，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两条沾满了金黄色糊状物的、胖乎乎的小腿，用湿巾一点一点地擦拭。
动作算不上多么优雅流畅，甚至因为宝宝的挣扎而显得有些笨拙和手忙脚乱，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稳定，没有一丝不耐烦。
他避开小家伙乱蹬的小脚，抽出一张新的湿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那娇嫩得不可思议的小屁股。
楚星窈靠在床头，静静地、专注地看着。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在灯光下绷紧的线条，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看着他粗粝的手指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擦拭着宝宝每一寸柔嫩的皮肤。
下身的疼痛似乎不那么尖锐了，心里某个地方，被一种巨大的、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填满，沉甸甸的，让她眼眶发热。
终于清理干净。禹星野拿起那块软乎乎的新尿布，按照说明书上图示的记忆，小心地垫在宝宝身下，调整好位置。他拿起尿布两侧的魔术贴，比划了一下，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似乎在确认对称和松紧度。
然后，“刺啦”一声，魔术贴稳稳地对合粘牢。动作一气呵成。
哭声奇迹般地小了下去。小家伙似乎被这干净干爽的感觉安抚了，只剩下抽抽噎噎的小委屈，小嘴撇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禹星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他拿起干净的棉柔巾，动作更加轻柔地擦干宝宝身上残留的水渍，然后拿起那件干净的小和尚服，开始笨拙地给他重新穿上。
“左边带子……绕过来……”楚星窈忍不住小声提醒，声音带着虚弱的温柔。
禹星野动作顿了一下，依言调整。好不容易系好最后一个带子，他小心翼翼地将重新变得干净清爽、散发着婴儿爽身粉淡香的小家伙抱了起来。
小家伙在爸爸的臂弯里扭了扭，大概是舒服了，彻底停止了哭泣，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呼吸又变得均匀起来。
禹星野抱着怀里这团温热、柔软、带着奶香的小东西，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他低头看着那张沉睡中安静下来的小脸，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他的胸膛。
奇异的成就感和陌生柔软的暖流，缓缓淌过心间，冲散了刚才所有的紧张和狼狈。他抱着宝宝，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动作僵硬地走回床边。
“给我吧。”楚星窈伸出手臂，声音柔得像水。
禹星野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宝宝放回她的臂弯。楚星窈低下头，脸颊轻轻贴了贴宝宝温热的小额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带着无限爱怜的轻叹。
禹星野站在床边，看着母子俩重新依偎在一起，那幅画面静谧而圆满。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落在楚星窈依旧苍白的脸上：“还疼吗？”声音很低。
楚星窈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虚弱，却格外温暖：“好多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补了一句，“刚才……很厉害。”
禹星野的耳根在阴影里悄然漫上一点红晕。他没接话，只是弯腰拿起刚才被他丢在椅子上的那本说明书，随手塞回提篮包装箱里，仿佛完成了某个阶段性任务。
然后，他走到床头柜边，倒了一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楚星窈嘴边。
“喝点水。”
楚星窈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舒适。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没等里面回应，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苏晴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兴奋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忐忑，身后似乎还跟着扛着摄像机的人影！
“星窈！醒着吗？宝宝……”苏晴的声音在看到床边站着的禹星野时，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禹星野几乎是瞬间就转过了身。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病床前，将楚星窈和宝宝完全遮蔽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怒意和警告，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钉在苏晴和她身后模糊的人影上。
“出去。”
两个字，低沉，冰冷，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苏晴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结结巴巴地解释：“星、星野！听我说！就拍一个镜头！就几秒钟！制片人他们就在外面等着，说……”
“我让你出去。”禹星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像压抑的闷雷在喉间滚动，带着濒临爆发的怒意。
那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实质的冲击力，震得门框都似乎嗡鸣了一下。
苏晴吓得猛地缩回了脑袋，门外传来手忙脚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很快，走廊重新恢复了寂静。
病房里死一般的安静。只有宝宝在睡梦中发出的一声细小的哼唧。
禹星野依旧维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背对着病床，宽阔的肩膀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胸膛微微起伏着。
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怒意还未完全平息，周身弥漫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楚星窈静静地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虚弱却坚定的力道，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背。
那微凉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禹星野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握的拳头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楚星窈仰着脸看他。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倦意，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
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眼底尚未褪去的怒气和……一丝后怕的狼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极其温柔、带着安抚和理解的微笑。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臂弯里熟睡的宝宝身上，声音轻得像耳语：“你看……他睡得多香。”
禹星野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上。小家伙睡得毫无防备，小嘴微微嘟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刚才那场风暴般的哭闹和混乱，仿佛从未发生。
他紧绷的神经，被这静谧的画面和楚星窈那个无声的微笑，一点点抚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周身那股骇人的低气压，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他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背脊不再像刚才那样绷得笔直，微微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他沉默地看着楚星窈，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看着她抱着宝宝时那温柔得不可思议的侧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后的沙哑，却异常认真：“还疼的话……要跟护士说。”
楚星窈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温柔地落在宝宝脸上。
禹星野不再说话。他静静地坐着，目光在楚星窈和宝宝之间缓缓移动。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在流淌。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深沉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楚星窈怀里的宝宝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比小猫还细弱的哼唧。楚星窈立刻低下头，用脸颊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宝宝的小额头，动作带着一种母兽般的本能温柔。
禹星野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他犹豫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他的目光落在宝宝沉睡的小脸上，那张脸依旧皱巴巴的，像个没长开的小老头。
可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一股极其纯净的、带着生命温度的奶香，幽幽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像是被这气息蛊惑了。目光在宝宝光洁的额头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到那粉嫩娇软、微微嘟起的小脸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点怯懦又无比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屏住了呼吸，像是在接近一个易碎的梦。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低下头。
温热的、带着他气息的唇，极其轻柔地、如同蜻蜓点水般，落在了宝宝那温热、细腻、散发着奶香的脸颊上。
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快得像错觉。
禹星野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得有些仓惶。他坐回椅子上，背脊重新挺得笔直，目光飞快地瞥向楚星窈，又迅速移开，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耳根处，一片滚烫的红晕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蔓延开，一直烧到了脖子根。
楚星窈抬起头，正巧捕捉到他飞快躲闪的目光和那红得滴血的耳廓。她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的笑意瞬间加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宝宝被“偷袭”过的小脸，嘴角弯起的弧度，温柔得能融化一切。
病房里一片静谧。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悄悄溜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银霜。空气里，奶香、鸡汤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羞赧气息，无声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