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的早上，那点因为新衣服和几颗糖带来的甜味儿，还没在嘴里焐热乎，就被现实一盆冷水浇透了。
堂屋里，昨晚的狼藉还没完全收拾干净，瓜子皮、烟灰、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大伯、三叔、四叔、幺叔那几个大老爷们，吃完了年糕粥，筷子一扔，又凑到麻将桌边，哗啦哗啦洗牌，吆五喝六的声音震天响，好像昨天的疲惫和酒劲一点没影响他们。
小从和罗艳帮着奶奶把碗筷收进灶房，就甩着手躲回屋去了，说是要换新衣服出门拜年。五姑在给自己描眉毛。李小秀抱着肚子坐在灶房门口晒太阳，像个老祖宗。
我爸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便宜的烟卷，烟雾把他那张黑瘦的脸罩得朦朦胧胧。我妈在灶房里刷那一大堆油乎乎的碗筷，热水不够用，手冻得通红。小九和小娴在院里追着跑，摔了跤，哇哇哭也没人多管。
我穿着那身红彤彤的新棉袄，手脚都没处放，正想着要不要去帮我妈刷碗，奶奶就叉着腰从堂屋出来了。
她那双眼珠子，像探照灯似的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眉头立刻拧成了个死疙瘩。
“萍萍！死愣着干啥？穿个新衣裳就当自己是客了？水缸都快见底了没看见？一大家子人等着用水，一点眼力见没有！赶紧去背水！”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破锣一样，瞬间就压过了麻将声和小孩的哭闹声。
又是背水。
又是让我去。
那口黑乎乎的山洞，那沉重的、勒肩膀的水壶，那冰冷刺骨的山路……一瞬间全在我脑子里翻腾起来。
我站在原地，没像往常那样立刻低头答应，也没动。新棉袄柔软的布料贴着我的皮肤，却好像突然变得扎人起来。
奶奶见我没动弹，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几步跨到我面前，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耳朵聋了？叫你背水听不见？养你吃干饭的？新衣裳一穿就忘了自己姓啥了是吧？”
堂屋里的麻将声好像小了一点，那些叔叔们虽然没转头，但肯定都竖着耳朵听呢。蹲在门槛上的我爸，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烟雾后面的眼睛好像往这边瞥了瞥，但很快又埋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什么都没说。灶房里，我妈刷碗的声音停了一瞬，我能感觉到她担忧的目光看过来，但她也没出声。
我看着奶奶那张因为生气而扭曲的脸，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嫌弃和理所当然。再看看那一屋子的大人——那些号称在外面挣大钱、见世面的叔叔们，那个抽闷烟的爸爸，那些躲清闲的姑姑和未来婶婶。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一大家子，人高马大的男人坐那打牌吹牛，女人躲清闲，却偏偏指使我一个八九岁的娃儿去干最累最重的活？
就因为我好欺负？就因为我是女娃？就因为我是唐学冬家的，活该倒霉？
我心里那根憋了太久太久的柴，被奶奶这几句骂彻底点燃了！火苗子噌噌地往上蹿，烧得我胸口发烫，头皮发麻！
去他妈的听话！去他妈的懂事！老子不干了！
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没有避开奶奶的目光，直直地瞪着她，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有点发颤，但却异常清晰：
“我不去！凭啥又让我去背水？一大家子人都是残废吗？叔叔他们人高马大的不能去挑水？大伯三叔四叔幺叔，他们手断了还是脚瘸了？就会坐着等现成的！我是你们买的丫头吗？天天让我伺候一大家子！我不干！”
我的话像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在院子里炸开！
一瞬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麻将声停了。 风吹过的声音好像都停了。 连小九和小娴都吓得忘了哭，睁大眼睛看着我。
奶奶大概都没想过我会反抗，大过年的会顶嘴，这次会顶得这么狠！她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着，像是能塞进去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的暴怒！
“你……你个砍脑壳的死丫头！你反了天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她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扬手就要来揪我的耳朵或者扇我巴掌。
但我这次没躲，反而往前挺了挺瘦小的胸膛，红着眼晴吼回去：“我说错了吗？你看看这一大家子！哪个干活了？就会指使我！我又不是牲口！你们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我的声音很大，带着哭腔，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愤怒和委屈。
蹲在门槛上的我爸猛地站了起来，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脸色黑得吓人，冲我低吼：“萍萍！胡说八道什么！闭嘴！”
堂屋里，那些叔叔们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大伯脸色阴沉，三叔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哟，二哥，你家这丫头脾气见长啊？”四叔和幺叔没说话，但眼神里全是看热闹的戏谑。
奶奶被我爸一吼，好像找到了帮手，立刻调转枪口对着我爸骂：“唐学冬！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没大没小！都是你跟赵秀秀惯出来的！今天不好好收拾她，我就不姓邱！”
她说着又要冲我来。
我妈这时候终于从灶房冲了出来，手上还沾着泡沫，一把将我拉到她身后，挡在奶奶面前，声音带着哭音和哀求：“妈！妈您别生气！萍萍她还小，她不懂事……我这就让她去背水，这就去……”
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把我往后推，给我使眼色，让我服软。
看着我妈那惶恐又卑微的样子，看着我爸那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样，看着那一屋子冷眼旁观的“亲人”，我心里那团火不但没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妈！你别求她！”我从我妈身后挣脱出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声音却更加倔强，“我说错了吗？他们谁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