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大喇叭哇啦哇啦响的时候,我正在操场边上挖蚯蚓。校长站在土台子上,脸红得像刚下蛋的母鸡,嗓子喊劈了:同学们!天大的好消息!
小九窜过来拽我:姐!要盖新教室啦!
我嗤笑:盖个屁!钱从天上掉?
结果真有人撒钱。校长说有个叫何忠实的大善人,捐了六万块盖教学楼。六万!我掰手指头算,得采多少蘑菇才能挣六万?算不清,反正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冉老师激动得直搓手。第二天音乐课,他搬出那把破二胡,吱吱呀呀调弦。同学们伸着脖子看,像一群待喂食的小鸡崽。
同学们,老师新编了首歌。冉老师清清嗓子,咱们唱给何善人听!
他拉响二胡,嗓子一开,操场上麻雀都吓飞了:
是谁帮咱盖学堂哎~是亲人何忠实哎~
调子是洗衣歌,词改得肉麻。同学们扯着脖子跟唱,跑调跑得南腔北调。小九唱得最卖力,脸红脖子粗,像只打鸣的小公鸡。
我嘴张不开。牛日的!盖个楼就要感恩戴德?我们天天住山洞,谁感恩了?
冉老师瞪我:平萍,咋不唱?
我梗脖子:嗓子疼。
放学时更离谱。全校排队唱歌,唱不完不让走。同学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还在那嚎:何善人恩情比海深哎~
小九拽我衣角:姐,唱吧,饿死了。
我咬咬牙,张嘴瞎哼哼。心里骂:何忠实你个王八蛋,捐钱就捐钱,折腾孩子干啥?
回家的路上,小九还哼那调子:姐,新教室有玻璃窗不?
有个屁!我踹他一脚,玻璃窗能当饭吃?
但心里有点痒。现在的教室漏风,冬天冻得手裂口子。要真有玻璃窗......呸!想啥美事!
晚上山洞里,小九趴草铺上写字:姐,冉老师说何善人是活菩萨。
菩萨?我拨火堆,菩萨咋不帮咱盖个山洞?
小子眨巴眼:可......可他帮学校盖楼啊。
楼是学校的,山洞是咱的。我戳他脑门,分清楚!
但夜里睡不着,我想玻璃窗。亮堂堂的,下雨天也能看书。不像现在,阴天教室里黑得像锅底。
第二天,校长搞捐款仪式。土台子铺了红布,摆了个铁盒子,说是捐款箱。同学们排队往里头塞毛票,有个丫头塞了五分钱,还哭唧唧说:何善人,我只有这么多。
我气得牙痒。牛日的!穷孩子从牙缝里抠钱,给百万富翁表心意?
轮到我们班,冉小星昂着头往箱子里塞了五块钱。校长摸他头:好孩子!
到我这儿,我掏出一毛钱。校长皱眉:平萍,多捐点?
就这么多。我瞪他,爱要不要。
背后同学窃窃私语:野人真小气。
仪式完,校长抱着铁盒子笑眯眯走了。我盯着他背影,心想:这钱最后进谁兜里?
果然,没过几天,看见校长媳妇戴了新头花。又过几天,校长儿子穿新球鞋。铁盒子里的毛票,怕是早变成他们家零嘴了。
但教学楼真开工了。包工头带人挖地基,尘土飞扬。同学们天天趴围墙上看,像看大戏。
小九最兴奋:姐!地基好深!能盖三层楼!
我泼冷水:塌了压死你!
冉老师更来劲了。每天放学多留半小时,逼我们唱歌。唱完还要喊口号:感恩何善人!努力学习!
有回我溜号,被冉老师逮住:平萍,你为啥总躲?
我直说:老师,感恩能当饭吃?
冉老师愣了下,叹口气:平萍,有时候形式也很重要。
形式?我笑,形式能让我弟吃饱饭?
他答不上来,摆摆手让我走。
晚上,小九发烧说胡话,还在哼:何善人......盖学堂......
我给他擦身子,心里骂:何忠实,你娃最好别落我手里!
但怪事来了。自从盖楼开工,修路队那帮怂货居然老实了。有回碰见工头,他冲我点头哈腰:平萍姑娘,采蘑菇呢?
我警惕地握刀:干啥?
没啥没啥。他赔笑,何善人是我们老板的表舅......
我愣了下。原来何忠实是修路公司老板的亲戚?牛日的!难怪狗腿子变乖了!
这消息像长腿似的传遍全村。春燕她爹,那个老酒鬼,居然把家里老母鸡炖了给工头送去。李寡妇更绝,连夜绣了面锦旗,要送给何善人。
我看得恶心。但冉老师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这世道,有时候真得讲形式。
最让我纳闷的是奶奶。有天她居然摸到山洞底下喊:平萍!下山吃饭!
我扒开藤蔓看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饭桌上,奶奶破天荒给我夹肉:平萍啊,听说你认识何善人?
我噎住了。牛日的!在这等着我呢!
不认识。我扒拉米饭。
修路队都说你熟。奶奶赔笑,帮奶奶问问,能便宜租咱家地不?
我摔筷子:爱租不租!
但心里亮堂了。何忠实这王八蛋,像块臭肉,招来一堆苍蝇。可臭肉真能换实惠?
教学楼一天天盖高。脚手架扎得像蜘蛛网,工人们像蚂蚁爬。同学们天天数楼层,比过年还兴奋。
小九偷偷问我:姐,新教室有电灯不?
做梦!我敲他头,有窗户就不错了!
可看着楼房长高,我心里也有点痒。晚上做梦,梦见坐玻璃窗前写字,阳光金灿灿的,照得本子发亮。
但醒来看见山洞石壁,心又凉了。牛日的!何忠实盖楼是为名,我们感恩是为利。谁比谁干净?
泉水叮咚响,像在笑我傻。是啊,傻平萍,较啥真呢?有楼总比没楼强,有窗总比漏风强。
睡吧,明天还上山。楼是别人的,山洞是自己的。我们的活法,实在!
但歌还得唱。现在我一口气能唱全本洗衣歌,调门准,词儿溜。冉老师夸我:平萍开窍了!
我心想:屁!老娘是为早点放学挖蘑菇!
瞧,这世道,谁还不唱几句违心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