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唐家院坝里演完那出憋屈的“团圆戏”,第二天一大早,爸妈就说要带我们去外婆家。妈念叨着:“好久没见你外婆了,心里惦记。”爸也跟着点头。
我知道,奶奶一向不待见外婆,嫌她是“嫁了两次”的,连带看我们也不顺眼。外婆也知趣,很少上门来找不愉快。听说她现在不住在阴阳田那破地方了,外婆把我送回奶奶家没有多久,外婆跟后外公生的小女儿小金秀,就赶紧把外婆接回镇上了,后面后外公单位分配房屋,他们就搬进小洋楼住了,后外公听外婆说阴阳田老家几个孙女孙子日子过得惨兮兮,后外公就骂“道,你二儿子小玉林就是畜牲,小儿子小常生又是老实巴交的闷葫芦,好吃懒做的,看着就来气,你大儿子倒是勤快,可惜早早给别人做了上门女婿,短命鬼一个,外婆无言以对,眼睛红红的,
“小洋楼”这三个字,在我脑子里勾画出一个模糊又气派的影子。我有点好奇,又有点说不清的紧张。
我们没惊动老屋那边的人,悄悄出了门。走在去镇上的路上,感觉比去老屋轻松不少。小九蹦蹦跳跳,小娴也好奇地东张西望。
镇子比我们村热闹多了,青石板路两边是铺子,人来人往。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果然看到一排整齐的两层小楼,白墙灰瓦,看着就干净。
找到门牌号,妈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外婆,她好像又老了一点,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但穿着干净的蓝布褂子,精神头还好。
“秀秀?学冬?你们咋回来了?”外婆又惊又喜,赶紧把我们让进屋,看到我们三个孩子,眼圈一下就红了,“萍萍,小九,都长这么大了……这是小娴吧?快进来,快进来!”
后外公陈国军也从里屋走出来,他还是老样子,瘦高个,戴着眼镜,话不多,对我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一踏进屋里,就有点傻眼了。
这房子真亮堂!地上铺着红砖,擦得干干净净。墙壁雪白,屋顶吊着电灯。堂屋正中间摆着一台大彩色电视机!黑乎乎的屏幕像块镜子,能照出人影。旁边还有个半人高的箱子,外婆说那是冰箱,能冻东西,夏天也不怕坏。墙角放着一个白色的、带着圆滚滚肚子的机器,说是洗衣机,衣服放进去自己就能洗干净!
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都不够用了。这跟我们的山洞,跟老屋那个黑黢黢的院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厨房也跟咱们不一样,没有农村那种大灶台,只有一个白色的、像铁桶一样的炉子,外婆说叫“白金炉”,长年烧煤球,火苗蓝汪汪的。
正看着,里屋走出来一个姑娘,穿着件粉色的确良衬衣,蓝色的确良裤子,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皮肤白净,眉毛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看着很是秀气。
我愣愣地看着她,一下子没敢认。
外婆笑着说:“萍萍,不认识啦?这是你小长英表妹啊!”
小长英?!
我脑子里猛地闪过几年前在阴阳田的场景:破败的棚屋,二舅舅醉醺醺的骂声和我们被取的各种难听外号,还有我和小长英她们几个,满头满身都是虱子,痒得不停地抓,头发油腻打结,像乱鸡窝……那时候的小长英,又黑又瘦,眼神怯懦,跟眼前这个白白净净、亭亭玉立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平……平萍姐?”小长英看着我,也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脸上带着点羞涩的笑。
“哎……”我应着,声音有点干。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啥滋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两三年过去了。
外婆拉着小长英的手,话里带着点骄傲,也带着点心酸:“长英现在懂事了,在后外公介绍的同事家里做保姆,帮人家背娃娃、洗衣服,一个月能挣五十块钱呢!她自己赚的钱交学费,现在在镇上读夜校认字。就住在我们这儿,穿得干干净净,再也不用回那阴阳田受气了……”
小长英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小声补充了一句:“爷爷和奶奶对我好。”
我看着眼前的小长英,她穿着整洁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有了血色,眼神也不再是以前那种惊惶不安,虽然还有点害羞,但透着一股安稳。她在这个亮堂的、有电视有冰箱的房子里,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是呀我有点嫉妒,前几年听说她被介绍去镇上做保姆的时候,我就又羡慕又嫉妒,有点抱怨外婆为什么不介绍我去?我什么都会做,
同样是没人疼的女娃,为啥她的命就变了?
就因为后外公是个有工作的镇上人?
就因为外婆带着她改嫁到了这里?
我想起我们在山洞里烟熏火燎地做饭,在冷水里冻得通红的手洗衣服,想起为了一口吃的漫山遍野去找,想起奶奶和叔婶们的冷眼,想起爸妈商量着要把小娴也丢下的无奈……
小长英她,不用再担心这些了。她有了遮风挡雨的房子,有了稳定的饭吃,还能自己赚钱上学。她跳出了那个满是虱子和打骂的泥潭。
外婆招呼我们坐下,拿出糖果点心给我们吃。小长英也给我们倒水,动作斯文了不少。
我坐在那软乎乎的椅子上,看着彩电光滑的屏幕,听着外婆和爸妈拉着家常,说着小长英在镇上的事。这一切,都像另一个世界。
这个家里,没有呛人的柴火烟,没有刺骨的冷水,没有刻薄的骂声,只有安稳和……一种让我感到陌生又向往的,干净明亮的生活。
我看着小长英那变得白净秀气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
原来,女娃的命,也不是一定就要烂在山沟沟里。
这个认知,像一颗种子,悄悄落进了我被苦难磨得有些麻木的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