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日子,像山涧里流得慢吞吞的水,一天天往前挪。寨子彻底从“非典”的恐慌里缓过劲儿来了,白天能听到鸡叫狗吠,晚上也能隐约听到些人声,不再是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吓人样儿了。虽然寨子里的人看见我们,还是躲躲闪闪,眼神怪怪的,但至少,没人再堵着路骂我们是“灾星”了。奶奶邱桂英那边,更是安静得出奇,像冬眠的蛇,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我们知道,她肯定在暗处盯着呢,这安静,保不齐啥时候就被她捅破。
我们仨没闲着,天天忙着为开学做准备,但日子也不全是紧绷绷的。最让我觉得松快的时候,是每天早晚,寨子里飘起歌声的时候。
心萍姑家影碟机,音响开得震天响。一到傍晚,她家就开始放歌,放的是卓依婷的唱的歌。那歌声,又甜又亮,像山泉水叮咚响,顺着山风,能一直飘到我们阴沟崖的山洞口。唱的啥“捉泥鳅”啊,“农家的小女孩”啊,还有啥“明天会更好”。歌词简单,调子也好听,听着心里就觉着亮堂,好像日子也没那么苦了。我常常会放下手里的活,坐在洞口,静静地听上一会儿。歌声里,好像能闻到稻谷的香味,看到田野的绿色,想着外面也许真有更好的明天。小娴也爱听,听着听着,还会跟着哼哼几句,小脸上带着笑。
有时候,寨子中心的那个大喇叭也会响,放的是另一种歌。都是些老歌,红歌。什么“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什么“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还有“红湖水浪打浪”。这些歌,调子雄壮,歌词有劲,听着让人心里发热,好像浑身都有了力气。冉老师说过,这些歌是讲以前的人怎么不怕困难、怎么奋斗的。听着这些歌,再看看我们眼前的大山,想想我们要走的路,就觉得,再难的事,只要不放弃,好像也能扛过去。
这两种歌声,一个像甜甜的糖水,一个像烈烈的烧酒,混在山风里,成了我们暑假里最好的背景音。听着歌,干活好像都不那么累了。
更让我高兴的是,心萍姑和小燕燕,有时候会来找我玩!
她们一般是下午,趁着天气凉快些,背着背篓,假装去鹰嘴崖那边割草放牛,其实就溜达到我们以前住的鹰嘴崖老山洞附近,压低声音喊我:“平萍!平萍!在不在?”
一开始,我还有点警惕,怕是奶奶设的套。但偷偷观察了几次,发现确实就她俩,而且眼神里带着真诚的邀请,不像有坏心。我就大着胆子,安顿好小九小娴,让他们在洞里别出来,自己悄悄摸下去,跟她们碰头。
我们不敢走远,就在鹰嘴崖下面那片比较隐蔽的草坡上玩。玩的都是女娃家最简单的游戏,抓石子,跳皮筋。心萍姑带来几颗磨得光滑的小石子,小燕燕贡献出一根用旧车内胎剪成的皮筋。我们就蹲在地上,或者把皮筋绑在两棵小树上,嘻嘻哈哈地玩起来。
玩累了,就坐在草地上聊天。心萍姑会跟我说些乡里初中的事,哪个老师凶,哪个食堂的菜好吃,走读路上哪个地方有狗要小心。小燕燕则叽叽喳喳地说她爸妈答应她,要是考得好,过年给她买新衣服。听着她们说这些平常的话,我心里暖烘烘的,好像自己也成了个普通的寨子里的女娃,不用天天提心吊胆,担心被抢、被打、被骂。
我也会跟她们说说我们山洞里的生活,怎么晒野菜,怎么熏肉干,怎么教小九编筐。她们听了,眼神里没有嫌弃,反而有点佩服和同情。心萍姑还会偷偷塞给我几块她带来的水果糖,糖纸花花绿绿的,甜得齁嗓子,但含在嘴里,能甜好久好久。
这种时候,是我最放松的时候。山风吹着,阳光暖暖地照着,身边有能说上话的伙伴,暂时可以把奶奶的狠毒、寨子的偏见、还有对未来的担忧,都抛到脑后。好像我们就是三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在享受一个普普通通的暑假下午。
当然,玩的时候,我心里那根弦也没完全松掉。眼睛会时不时瞟向寨子的方向,耳朵也竖着,生怕有啥动静。玩不了多久,我就得赶紧回去,怕小九小娴担心,也怕被奶奶或者别的有心人看见,又惹出麻烦。
每次告别时,心萍姑和小燕燕都会说:“平萍,下次我们还来找你玩!”我点点头,心里既期待又有点害怕。期待这种难得的轻松和友谊,害怕这短暂的快乐,会被现实无情地打断。
回到山洞,小九和小娴总会眼巴巴地问:“姐,玩得开心吗?”我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心里有点酸,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把心萍姑给的糖分给他们一人一块。看着他们小心翼翼舔着糖块、一脸满足的样子,我觉得,再难,也得想办法让他们也能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
暑假就在这种忙碌、准备、偶尔的放松和持续的警惕中,一天天过去。山洞里的存货越来越丰富,我对走读的路线和注意事项也越来越清楚。寨子的歌声依旧每天响起,心萍姑和小燕燕也隔三差五地来找我玩一会儿。奶奶那边,依旧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我知道,这种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的日子,可能很快就要结束了。开学就像一道坎,跨过去,就是另一番天地,但也意味着更多的挑战和艰辛。但听着山风送来的歌声,想着还有心萍姑、小燕燕这样的伙伴,摸着怀里那张入学通知,我心里那份勇气,就像雨后的春笋,悄悄地、却又顽强地生长着。
这个暑假,有歌声,有朋友,有希望。这就够了。足够我攒足力气,去面对前面更长的路,更陡的坡。奶奶,你等着瞧吧,我唐平萍,不会被你打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