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冻住的溪面,看着纹丝不动,可底下的水,还在咬着牙往前挪。天越来越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每天天不亮,我们就得从还有点热乎气的草铺里爬起来,套上冰凉的衣裳,踩着硬邦邦的解放鞋出门。鞋底薄,塞再多的干草也不顶事,走到学校,脚趾头冻得都没了知觉,又麻又疼,像不是自己的。手上、耳朵上、脸上,都生了冻疮,又红又肿,晚上一暖和过来,痒得钻心。
去学校的路,变得格外难走。关兴公路上结了一层薄冰,滑得很,得格外小心,一步一挪。天阴沉沉的,亮得晚,黑得早,我们总是顶着星星出门,伴着月亮回家。山洞里更是冷得像冰窖,存下的干柴不多了,晚上不敢烧久,只能早早挤在一起,靠狼崽们的体温和互相依偎取暖。带去的干粮,窝头冻得像石头,饼子硬得能崩牙,就着烧开的热水,一点点泡软了往下咽。
寨子那边,死气沉沉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奶奶邱桂英据说病得起不来炕,咳得像破风箱。幺叔唐小龙被拴在家里伺候,没了往日的神气。爷爷唐成凌依旧沉默,像头老黄牛,默默地干着活。只有小芳那孩子,偶尔能看见她瘦小的身影在井边砸冰取水,小手冻得通红,看着就让人心酸。五姑唐小姝的消息也断了,不知道她在邱家那个火坑里,这个冬天怎么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像远处的山影,沉甸甸地压在天边,但我们尽量不去想,也顾不上想了。我们自己的日子,已经够难了。
学校里,期末的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罗老师的脸比天气还冷,天天敲打我们:“最后关头!咬紧牙关!谁松劲,谁掉队!寒假想过安生年,就给我拿出吃奶的劲儿!”卷子雪片一样发下来,做得人头昏脑涨。我和小燕燕互相打气,晚上在山洞里点着宝贵的蜡烛头复习,手冻得握不住笔,就哈口热气搓一搓再写。小九和小娴也懂事,冷得鼻涕直流也不吭声,趴在草铺上认真写字。
最难熬的还是英语。那些弯弯绕绕的字母和发音,在又冷又困的早上,更像天书一样。看着卷子上越来越多的红叉,我心里又急又愧。李萍老师还是那么耐心,可我自己这关过不去。有一次模拟考,英语又考砸了,我看着分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放学路上,我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平萍,别灰心,”小燕燕碰碰我的胳膊,小声说,“英语难,大家都难。你看冉小星,他也不是天生就会,肯定是偷偷下了苦功夫。”
她提到冉小星,我愣了一下。是啊,那次他主动指点我们语法,虽然就一句话,但说明他也不是完全冷漠。也许……真的只是性格使然?这个念头,像寒风里的一点火星,微弱,但让我心里稍微暖了一点。
但是,支撑我们熬过这个冰冷冬天最大的念想,还是爸妈年底要回来的消息,和那个还没盖顶的新房子。
晚上,挤在冰冷的山洞里,我们仨最大的乐趣,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房子盖好后的样子。
“姐,爸说年底回来,真能回来吗?”小九把冰凉的手脚往我怀里缩了缩,眼巴巴地问,“都快放假了,咋一点信儿都没有?”
“能!肯定能!”我用力点头,尽管心里也没底,但语气必须坚定,“爸答应的事,从来都算数!他们肯定在路上了!”
“等爸妈回来,把房顶打上板,安上玻璃窗,刷上白灰墙,再打好水泥地……”小娴眼睛亮晶晶的,小声念叨着,像在说一个最美妙的梦,“咱们就能搬进去住了!再也不用住这个漏风的山洞了!”
“对!”我搂紧他们,也跟着憧憬起来,“到时候,咱们有自己的房间!小九一间,小娴一间!屋里亮堂堂的,冬天烧个炕,暖暖和和的!爸妈睡大间!屋前还能围个小院子,开春了种点菜,养几只鸡!”
“姐,我还要在窗台上养盆花!”小娴兴奋地补充。
“好!养最香的花!”我笑着答应。仿佛已经闻到了新木料和石灰水的味道,看到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平整的水泥地上,暖洋洋的。
这个念想,像黑夜里的一盏小灯笼,虽然微弱,却清晰地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因为想着新房,每天走上那冰冷的山路,好像也不那么难熬了。因为想着团聚,啃着硬邦邦的干粮,好像也能品出点甜味。因为想着未来的家,再冷的山洞,好像也有了一丝盼头带来的暖意。
期末考终于来了。走进考场的时候,我的手心因为紧张和寒冷都是汗。但我心里憋着一股劲:考好点,拿张好看的成绩单,等爸妈回来,让他们高兴高兴!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娃,在外面没给他们丢脸!
考试结束那天,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浑身都松快了。虽然成绩还没出来,但总算暂时卸下了重担。离放假还有几天,学校气氛轻松了不少。
放学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远处寨子的轮廓,我心里默默算着日子。快了吧?爸妈应该快回来了吧?
这个冬天格外冷,格外的难。但因为我们心里装着那个关于“家”的、滚烫的期盼,再冷的冰雪,好像也有了融化的那一天。我们姐弟仨,像石缝里的小草,顶着寒风,咬着牙,盼着春天,盼着归人,盼着那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温暖亮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