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烤和啤酒的后劲，在第二天下午才像个讨债鬼一样，慢悠悠地找上门来，伴随着口腔里挥之不去的干渴。
陆小凡是被一阵急促到近乎野蛮的门铃声从梦的深渊里拽出来的。
他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感觉自己的脊椎像是被人抽走，又胡乱塞了回去，每一节都在抗议。
身上还是昨晚那件皱巴巴的t恤，凑近了闻，能清晰地分辨出三种主调：孜然、辣椒面，以及他自己身上那股熬夜的油脂味。
“谁啊……赶着投胎吗……”
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
他含糊地嘟囔着，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板传来一阵黏腻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甚至不用低头看，就知道自己大概是踩到了昨天吃剩的比萨饼。
一路跌跌撞撞，踢开一个还剩半碗面汤的外卖盒子，又差点被一双袜子绊倒，这才总算摸到了冰冷的门把手。
门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外卖小哥，手里高高举着一份还在冒热气的麻辣烫。
“您的外卖，祝您用餐愉快。”
陆小凡面无表情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生命之源，用一声含混不清的“唔”作为回应，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麻辣烫浓郁的香气在封闭的空气中迅速扩散，总算冲淡了房间里那股孤独的气息。
他把外卖放在茶几上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角落，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开始打量自己的狗窝。
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刺眼的光斑。
光斑里，无数尘埃正上演着一出永不落幕的布朗运动，显得既热闹又死寂。
公寓不大，标准的一室一厅，是这座钢铁丛林里最常见的蜂巢单元。
沙发扶手上搭着不知道穿了几天、已经失去弹性的内裤；电视柜上，游戏手柄和几罐空啤酒罐挤在一起，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墙角堆着一摞还没来得及扔的快递纸箱。
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杂乱，但又有一种奇异的、属于主人的秩序感，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名为“懒散”的舞台布景。
他撕开外卖的盖子，热气夹杂着花椒和牛油的霸道香味扑面而来，瞬间激活了沉睡的味蕾。
胃里暖和起来后，大脑也跟着恢复了转速。
无所事事的午后，对于陆小凡这种生物来说，唯一的归宿就是沙发。
他重新把自己摔回那片柔软的凹陷里，身体自动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即将融化在沙发里，变成一滩无可救药的烂泥。
然后，他摸出手机，熟练地解锁，准备用拇指连接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屏幕亮起，无数信息流组成的瀑布瞬间倾泻而下。
他百无聊赖地滑动着，指尖在油腻的屏幕上留下一道道模糊的痕迹。
一个三流明星因为在机场戴了副墨镜就买了“气场全开”的热搜，下面一堆粉丝在喊“哥哥鲨我”。
陆小凡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就那小身板，风大点都能吹跑，还气场？气球的场吧。
划走。
又一个“美食博主”在镜头前用夸张到五官扭曲的表情吃着一块平平无奇的炸鸡，配乐是那种能把人听出癫痫的电音。
陆小凡撇撇嘴，这演技比自己俱乐部里讲开放麦的新人还差，至少人家讲的段子偶尔还能逗笑一两个人。
划走。
几分钟后，陆小凡的眉头不耐烦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管他怎么刷新，怎么切换平台，总有一张过分精致的脸会顽固地跳出来，像一块粘在眼球上的牛皮癣，想躲都躲不开。
顶级网红，“安娜”。
一个仿佛由数据和算法精心喂养出来的完美偶像。
几乎所有社交媒体的开屏广告、热门推荐、信息流首位，都被她即将开始的“24小时豪宅不间断直播”预告给血洗了。
宣传海报的构图和色调，明显是在模仿某部经典的黑帮电影，透着一股廉价的史诗感。
安娜穿着一身裁剪精良的高定礼服，妆容无懈可击，正站在一扇能俯瞰全城夜景的巨大落地窗前，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仿佛在思考宇宙的起源，或者今晚该翻哪个奢侈品牌的牌子。
她身后的顶层复式豪宅灯火通明，每一件家具都像是在高喊：“我很贵。”
评论区更是大型人类迷惑行为展览现场。
“啊啊啊女神太美了！这是什么我做梦都不敢梦到的神仙生活！”
“已经搬好小板凳，提前三个小时坐等直播开始！想看安娜的衣帽间，想看她的化妆台，想看她家的马桶是不是金的！”
“这才是真正的名媛，独立、清醒、又多金！某些只会蹭热度的跳梁小丑都学着点！”
陆小凡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一侧撇去。
他对这种精心包装、精准投喂、最终目的就是收割流量和金钱的炫耀式表演，有种生理性的反感。
这就像一场所有人都知道是假的魔术，但观众们依然在拼命鼓掌，甚至互相攻击那些敢于说“我看到绳子了”的人。
他下意识地伸出两根手指，在屏幕上向外一划，放大了那张纤毫毕现的宣传照。
他的目光没有在安娜那张完美到失真的脸上停留超过半秒，也没有被背景里那些闪闪发光的奢侈品吸引。
他的视线，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直接落在了她身后那个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
书架是深色的实木，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厚度的精装书，从哲学经典到艺术图册，看起来博古通今，很有文化底蕴，完美地衬托了安娜“不止有美貌，更有头脑”的人设。
但陆小凡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的视力好得惊人，好到能看清苍蝇翅膀上的纹路。
此刻，他清楚地看到，书架最上层，那几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所谓“典藏版”巨着，侧面的书页上，正泛着一层崭新的、属于塑料包装膜的廉价反光。
那层膜在摄影棚的强光下，反射出一种呆板而虚假的光泽，与旁边那些同样簇新、但至少拆了封的书籍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啧。
陆小凡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
演戏都懒得演全套，道具老师该扣鸡腿了。
他退回到信息流页面，随手点进一个讨论度最高的帖子，里面的粉丝们正在为安娜究竟是“天使的化身”还是“上帝的宠儿”而争论不休。
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脱口-秀演员的吐槽冲动，像不受控制的肌肉痉挛一样，驱动着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他精准地找到一条被顶到最上面的、充满了天真期待的评论：“期待女神在直播里给我们带来惊喜！”
然后，在那条评论下面，他用一种混合着戏谑和无聊的语气，回复了一句。
“这暖场可以啊，主咖什么时候消失？期待密室环节的callback，别玩砸了上社会新闻。”
发完，他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回复，直接锁掉了屏幕。
这种事他经常干，纯粹是嘴贱，是刻在骨子里的职业病，看见不合逻辑的装腔作势就忍不住想戳破，图个一针见血的乐子。
那条评论就像一颗被随手扔进喧嚣大海的小石子，瞬间就被汹涌而来的、更加狂热的粉丝留言给淹没了，没有激起半点看得见的浪花。
陆小凡把手机“啪”的一声扔到沙发另一头，仿佛扔掉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
他翻了个身，抓起那个落满灰尘的游戏手柄，熟练地打开了电视和游戏主机。
一阵激昂的、充满电子合成器味道的背景音乐响起，屏幕上出现了血腥暴力的战斗画面。
他很快就沉浸到了那个由代码构成的虚拟世界里，砍杀、奔跑、完成任务，把刚才那个无聊的小插曲忘得一干二净。
窗外，午后那道锋利的阳光渐渐变得浑浊、无力。
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与灯火，已经开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积蓄力量。
它们是这座城市另一种永恒的白昼，一种由电力催生出的光明。
这种光明能将最深的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却也让真正的白昼，失去了原本的清澈与纯粹。
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酝酿着它的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