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像是一记重锤砸在陆小凡的耳膜上。他靠着冰凉的墙壁缓了口气,左脚踝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站不稳。
挪进会议室时,视线还有些模糊,通宵未眠和过度用脑的后遗症像潮水般拍打着意识的堤岸。沈心怡正背靠着对面墙壁慢慢滑坐下去,审讯服的后背湿了一大片,紧贴着皮肤,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李建国从观察室那边走过来,脚步沉得像是灌了铅,花白的头发在走廊顶灯下显得有点乱。
他没说话,只是蹲到沈心怡旁边,摸出烟盒点了一根,辛辣的烟雾在寂静里散开,暂时盖住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杏仁味。
陆小凡把自己摔进离门最近的那张椅子,扯过桌上不知谁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水划过喉咙,才勉强压住那股翻涌上来的恶心。
王皓几乎是爬进来的,整个人瘫在长桌另一头,脸埋进臂弯,只剩个后脑勺对着大家。服务器过载的焦糊味好像还粘在他身上。
赵伟吊着打石膏的左臂最后一个进来,阴沉着脸坐到角落,目光在几个人身上扫来扫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还有那么点藏不住的紧张。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和隔夜咖啡的馊味混在一起,闷得人胸口发堵。白板上上次案情的线条和红圈还没擦干净,像几张咧着嘴的鬼脸。
“都说说吧。”李建国掐灭了烟头,声音低哑,打破了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有什么想法,哪怕是猜的。”
沈心怡撑着墙壁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笔的时候手还有点抖,但眼神已经锐利起来。她快速写下俘虏临死前吐出的那几个词:校正者、净化扭曲、收藏家、惠顾、笑脸在看着。每个词都像一块冰,砸在白板上。俘虏的反应证实了陆小凡的判断。
沈心怡看向蜷在椅子里的陆小凡,他不是在抵抗,是在执行程序。‘校正者’是启动关键词,能瞬间激活他那种……被彻底洗脑后的狂热。
一种扭曲的信仰体系。陆小凡闭着眼揉着刺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把死亡当荣耀,把杀人叫净化。这种人,常规审讯没用,他们脑子里的回路已经焊死了。”
赵伟忍不住啧了一声,“就这么几句疯话,能分析出啥?说不定就是个吓破胆的亡命徒,临死胡咧咧。”
“疯话?”陆小凡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盯得赵伟往后缩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疯子的逻辑就不是逻辑了?你见过哪个亡命徒,嗝屁前还用‘惠顾’这种词儿来撩骚?还他妈带着一股子……上帝瞧蚂蚁的劲儿?”他撑着椅子想坐直点,脚踝的剧痛让他嘶了口凉气。“这个‘收藏家’……听代号就跟‘东西’脱不了干系。拍卖会、青铜器、默语画廊……全围着艺术品或者啥有收藏价值的‘物件’打转。”
脑子里闪过默语画廊那些颜色阴沉、线条拧巴的抽象画,还有那个扎眼的、印在画角儿的黄色笑脸。
哥哥陆卫恒画纸右下角那个小小的“m.Y.”签名。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画风,却被同一个瘆人的符号串了起来。
“画廊里那些画,”陆小凡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飘忽,风格压抑得要命,透着一股子绝望,可技术层面……挑不出毛病,构图、用色、笔触,精准得吓人,甚至可以说……完美。那种完美,冷冰冰的,不像人画出来的。”
他努力回想那个笑脸的笔触。“那笑脸画得好像很随意,但弧度和线条抖动的样子,有种故意模仿‘神经质’的感觉。像是一个……极端理性的人,拼命想理解啥叫‘疯’。”
沈心怡若有所思,“模仿者案里,凶手在现场留的标记,虽然和这个笑脸不一样,但那种对细节的强迫症,对犯罪‘仪式感’的执着,味儿有点类似。都像是一种……故意露给外人看的‘签名’。”
“对!”陆小凡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什么。“‘签名’!俘虏嚷嚷‘净化扭曲’,觉得咱们是‘错误’。那他们‘校正’的尺子是啥?谁说了算啥叫‘扭曲’,啥叫‘正确’?”
他忍着脑袋里一跳一跳的疼,把思绪使劲往一块儿拧。“能搞出这种扭曲信仰,还养出这么高效、这么‘忠诚’(或者说被完全控住)的打手的核心人物……‘收藏家’。”
会议室里只剩空调口微弱的嗡嗡声。所有人都看着陆小凡。“男性。年纪估摸在四十到五十五之间。这岁数的人,有足够的时间攒资源、拉关系,心思也最定,容易生出那种……啥都想攥手里的念头。”
“高学历。八成搞过艺术史、哲学或者心理学。他对艺术门儿清,但压根没有真共情,他把人也好、物也罢,都看成能分类、估价、收藏的‘玩意儿’。默语画廊就是他的‘展示柜’,那些画可能照见他心里头最黑的那块地方,或者干脆就是他筛选、‘校正’目标的尺子。”
“极度理性,控制狂,完美主义晚期。他就乐意躲在暗处,像下棋一样摆弄一切。‘惠顾’……这词儿就透着一股子逗你玩的轻蔑。他现实里的身份可能非常光鲜,甚至挺受人尊敬,当伪装用。”陆小凡语速快了起来,眼神却有点发飘,不像在跟人解释,倒像在自言自语,拼命捞着脑子里那些闪来闪去的碎片。
“他选的目标,比如那青铜器,比如模仿者案里的倒霉蛋,肯定符合他某种特别的……‘审美’或者‘标准’。他不是瞎搞,他是按自己那套歪理邪说,在进行‘收藏’和‘大扫除’。这种人,可能压根看不上正常地方,废弃工厂、烂尾楼、没人要的仓库,这种又僻静又符合他那套‘净化’审美的地儿,才合他胃口。”
突然,右边太阳穴像是被烧红的钉子狠狠扎了一下,剧痛炸开。陆小凡闷哼一声,整个人缩了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眼前的东西开始打转、变糊,耳朵里尖鸣不止。
就在这片混乱里,一个画面猛地撞进来——哥哥陆卫恒背对着他,站在那间堆满画布、气味混杂的画室里,昏黄的灯光勾出他瘦削的轮廓。
哥哥没回头,就用那种带着点疲惫和疏离的调子说,“默语。画是无声的语言,懂的人,隔着时空,自然会懂。”接着,那个小小的、潦草的“m.Y.”签名,和默语画廊画上那个嘴角咧到耳根的笑脸,猛地搅在一起,扭曲、变形,最后化成俘虏临死前那双空茫茫又烧着狂热的眼睛……
“小凡!”沈心怡第一个冲过来扶住他快滑下椅子的肩膀。“你怎么了?”
陆小凡大口喘着气,额头全是冷汗,眼前的鬼影慢慢散了,但头痛还像浪头一样一下下拍着。他推开沈心怡的手,勉强抬起头,脸白得吓人。“没……没事。有点……用脑过度。”
他躲开沈心怡那担忧得快要溢出来的眼神,重新盯向白板上那些词儿,声音虚得像是刚跑完马拉松,却又带着股狠劲。“模仿者案……和现在这伙人,肯定有勾连。不是模仿,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或者最起码,模仿者案的那套手法,对了这个‘收藏家’的……脾气。”
李建国一直没吭声,这会儿慢慢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粗糙的手指划过“校正者”和“收藏家”。“也就是说,咱们撞上的,恐怕是个扎根更深、盘得更死的犯罪网。模仿者案,只是它不小心冒出头的冰山一角。”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最后停在陆小凡那张惨白的脸上。“两条线,并一块儿查。把所有资源都集中起来,从模仿者案的被害人背景、现场物证,尤其是那些讲究得邪门的细节下手,倒着往回摸这个‘收藏家’和‘校正者’的尾巴。”
赵伟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瞅见李建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悻悻地低下头。
“王皓”,李建国看向那个瘫软的身影,“还能动弹吗?我得让你把模仿者案所有的电子物证再过一遍,特别是那个暗网论坛的残留数据,重点找跟艺术品、收藏、或者任何带着‘校正’‘净化’味儿的关键词扯上关系的。”
王皓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比了个oK,脑袋都没抬一下。
“心怡,你负责把两边的物证和尸检报告揉到一起,尤其是那种特殊的香料痕迹……”李建国顿了顿,看向陆小凡,“小凡闻到的那个甜味儿,估计是个大口子。”
沈心怡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又瞟了陆小凡一眼。“明白。”
“小凡”,李建国声音放缓和了些,“你的侧写是关键。继续往深里挖‘收藏家’的画像,但别逞强,感觉不对就歇歇。”话里藏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小凡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点了点头,没吱声。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掌心那道结痂后又裂开的口子,用疼痛逼着自己保持清醒。
会开完了,人陆续往外走。
沈心怡收拾着桌上的文件,眼神却黏在陆小凡那一瘸一拐、几乎靠着门框才挪出去的背影上。那双平时总带着点戏谑和懒散的眼睛里,现在全是压不住的担忧。刚才陆小凡那一下,绝不是什么用脑过度能解释的。
走廊里,陆小凡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头痛稍微轻了点,但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和寒意却甩不掉。他抬起有点抖的手,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点子。
收藏家……校正者……笑脸……
还有哥哥……默语……
所有的线头,终于都拧成了一股,指向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再也当不了那个插科打诨的看客了。那张早就张开的大网,已经把他牢牢兜在了里面。除了往下跳,没别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