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地下设备层的应急灯闪烁两下,无声地熄灭。几缕被摩天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日光,挣扎着从高处的通风口格栅挤进来,像几根惨白的手指,无力地搭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划出几道栅栏似的肮脏光斑。
我坐在吱嘎作响的铁架床边,双眼无神地盯着对面那块锈迹斑斑的钢板,一夜未眠。
陆小凡用黑色记号笔在钢板上画下的那个计划,与其说是作战蓝图,不如说更像一幅出自精神病人之手的潦草壁画。每一个扭曲的箭头和鬼画符般的代码片段,都在无情地嘲笑着我过去二十多年里,建立在逻辑、秩序与实证之上的整个知识体系。
用一个伪造的、比敌人更疯狂的病毒作为诱饵,去钓那个可能是我导师的幕后黑手。
这不叫计划,这叫自杀式袭击。而且还是那种最离谱的,你点燃自己冲向敌人,还得指望对方能被你自爆的姿态所吸引,主动跑过来给你递上一个火力更猛的打火机。
而我,偏偏就是那个负责搭建舞台、粉饰炸弹、确保我们能以最华丽姿态灰飞烟灭的首席工程师。
“沈大学霸,琢磨人生呢?”
陆小凡沙哑的声音像一把钝刀,把我从数据模型的逻辑死循环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处理了伤腿,脸色白得像用旧的打印纸,但那双眼睛里有种东西在烧,不是希望,是汽油。那种只要一丁点火星,就能把整个废墟连同自己一起烧成灰烬的疯狂。
“我在评估方案的可行性。”我面无表情地回答,双手早已条件反射般地放在了便携终端冰冷的键盘上,“结论是,成功率低于百分之零点三。并且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概率,我们的数字残骸会在三秒内被对方彻底清除,连系统回收站都找不到的那种。”
“啧,那不还有百分之零点三嘛。”他咧嘴一笑,不小心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毫不在意,“够了,绰绰有余。”
我没再争辩,沉默地将视线投向屏幕。争论毫无意义,我们早已没有退路。
我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移动,冰冷而精确,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开始构建我们那个不存在、代号为“卡戎”的顶级黑客的虚拟身份。
“卡戎”,冥界的摆渡人。一个傲慢、贪婪、嗜血、只认利益的疯子。
这是陆小凡为他量身定做的“人设”,一个游荡在数字荒原上的恶鬼。
“Ip地址不能用常规的代理服务器跳转,太干净了,像刚出厂的西装,一看就是假的。”陆小凡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个吹毛求疵的导演,对我搭建的每一个技术细节指指点点,“林溪,找几个东欧战乱区废弃的民用服务器,物理断电但数据没清空的那种,再嫁接一个南美毒枭控制区的僵尸网络节点。我们的‘卡戎’先生,得像个居无定所、随时准备跑路的丧家之犬,身上得有泥。”
林溪那团明灭不定的虚拟投影闪烁了一下,算是回应,无声的数据流像蛛网般蔓延出去,探入网络世界最肮脏的角落。
“交互语言风格呢?”我问,指尖飞快地编写着身份封装脚本,每一行代码都像在给我自己构建的秩序世界钉上棺材钉。
“别用那些精英黑客圈的黑话,太装了,一股子没见过血的学院派味道。”陆小凡不屑地撇了撇嘴,“就用最粗鲁、最直接的佣兵语言。三句话不离钱和利益,五句话不离‘操’和‘他妈的’。记住,他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炫耀技术的,他是来销赃的。一个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手里捏着一枚脏弹,急着把它换成现金然后从地球上消失的亡命徒。”
我紧锁眉头,按照他的描述,逐字逐句地调整着预设的自动应答话术库。
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荒谬感紧紧包围着我。我正在用我所学过的最精密的知识,去构建一个粗鄙不堪的谎言。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穷尽一生研究人体解剖学的外科医生,此刻却被逼着用手术刀去给一头准备送往屠宰场的猪做整容手术,只为了让它看起来更凶恶一点。
“好了。”几十个令人窒息的分钟后,我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一个从数据层面看毫无破绽的虚拟身份已经构建完成。它的每一个字节,都散发着陆小凡所描述的那种亡命之徒的混乱而危险的硫磺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吸进肺里的全是霉菌和铁锈的味道。我点开了那个不断旋转着银色衔尾蛇的登录界面。
【知晓一切,皆有代价。】
那行冰冷的哥特式字体,此刻看来,像一句专门写给我看的咒语。
我用“卡戎”的身份,在“万事通”的公共交易区,发布了一条简单粗暴到近乎挑衅的交易信息。
【出售:‘衔尾蛇’的进化体,一个能让‘智慧天网’变成瞎子的新玩具。只接受平台顶级‘处理人’议价,其他人滚。】
信息发出的瞬间,我感觉整个地下室的空气都被抽走了。
时间没在走,而是在生锈。我能听见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滴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刺啦”一声,然后蒸发掉。每一秒的消逝,都让我离那个百分之九十九点七的结局更近一步。
五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个匿名的、带着平台官方认证金色徽记的私密通讯请求,毫无征兆地弹了出来。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只有一行冷冰冰的、不容置疑的指令。
【提供身份验证数据,以及你所谓的‘玩具’的核心逻辑片段。】
“上钩了。”陆小凡的精神瞬间紧绷,那双燃烧着汽油的眼睛死死盯住屏幕。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将我们事先准备好的由数个真实案件数据扭曲篡改而成的“犯罪记录”打包发送了过去。
那份记录里,“卡戎”是一个因为黑吃黑,同时被两大国际黑客组织和多国警方联合通缉的独行侠。每一个案件的细节,都经过陆小凡的精心编排,充满了自相矛盾的细节、无法验证的旁证和指向错误方向的误导性线索。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迷宫,任何试图按图索骥的追踪者,最终都会在里面迷失方向,或者得出我们想让他们得出的结论。
就在对方沉默地验证我们数据的同时,我的个人加密通讯器突然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是李队。
我心里一紧,立刻点开。没有语音,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句短得令人心悸的话。
【我顶不住太久,加快速度。】
这几个字像一块冰,瞬间从我的脊椎一路凉到了头顶。
我甚至不用去想,就能在脑海里勾勒出警局办公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李队办公室那扇厚重的门一定是被赵伟粗暴地撞开的,他会把一份打印出来的、标满了红色警告的数据流量异常报告,重重地拍在李队的办公桌上,唾沫横飞地质问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想把整个刑侦支队都拖下水。
“你这是违规操作!是严重的纪律问题!”赵伟的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回响,“我已经联合信息安全科、督察处的人准备启动联合调查!李建国,你以为你还能像十二年前一样,把所有事情都一手遮天地压下去吗?”
而李队,他会用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赵伟,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他会说:“在我被正式停职前,这间办公室,还是我说了算。”
可我知道,那份平静之下,是怎样惊涛骇浪的压力。李队正在用他仅剩的职权和声望,为我们这几个躲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争取着宝贵的时间,而这时间的每一秒,都在燃烧着他的职业生涯。
我们是他的兵,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几乎在我关闭消息的同一瞬间,“万事通”平台的回应也来了,快得像是算准了我们的心理防线即将崩溃的时刻。
【数据可信度百分之七十。补充验证:提供你的实时生物特征密钥。】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生物特征密钥。
这是“智慧天网”系统里最高级别的身份验证方式,直接读取心跳节律、虹膜震颤频率、皮下微电流、甚至血液中的激素水平等多项理论上不可伪造的生命体征数据。它像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签名,无法复制,无法模拟。
“他们要我们的人脸识别和心跳。”我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是实时的,加密的,最高权限的那种。”
完了。
这是我们绝对无法伪造的东西。我们的伪装再完美,也只是一个没有心跳的数字空壳。
我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挣扎,在这里,走到了绝路。
“啧,看来光脚的,也得有双合脚的鞋才行啊。”陆小凡低声骂了一句,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慌乱,反而有一种预料之中的释然。
他瘸着腿,一步一顿地走到我身边,盯着屏幕上那行如同最后审判的要求,眼神里闪过一丝更加浓烈的疯狂。
“别慌。”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稳定,“他们要一个亡命徒的生物特征,咱们就给他们一个。一个刚刚经历过一场火并、身负重伤、肾上腺素飙到极限、半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亡命徒。”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着他,大脑因为巨大的压力而有些迟钝。
“完美的生物数据,本身就是一种破绽。”陆小凡的语速极快,像连发的子弹,“一个被追杀到穷途末路的人,心跳会平稳吗?虹膜会稳定吗?皮下电流会规律吗?不会!他的所有生命体征数据一定是混乱的、矛盾的、濒临崩溃的!这才是最真实的伪装!一个健康的、完美的数据包,反而说明我们是假的!”
我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逆向思维陷阱。我们一直在试图构建完美,而真正的答案,却是创造缺陷。
“可是我们没有数据源……”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去哪里找一个正在垂死的亡命徒来给我们提供数据?”
“不,你有。”陆小凡打断了我,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然后又转向我手边那台终端,“在你脑子里。沈心怡,别想怎么去伪造‘健康’的数据,反过来想。有没有什么技术,是专门研究怎么处理那些乱七八糟、濒临崩溃的信号的?比如……在战场上,士兵的生命监测设备被强电磁脉冲干扰了,信号断断续续,几乎全是噪音,但后方必须根据这些残缺的垃圾信号,判断他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这种技术?”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进我记忆深处一把生了锈的锁。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一段被尘封的记忆,一篇论文,一个名字,洪水般涌了上来。
“你怎么……”我下意识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瞎猜。”陆小凡笑了笑,带着一丝狡黠,“但我知道,你这种学霸,肯定会去研究那种最前沿、理论上最牛逼,但现实里最没用的屠龙之术。现在,是时候把屠龙刀反过来,用来剔骨头了。不要去修正那些失真的信号,而是去……创造失真。”
“用算法,凭空生成一组符合‘重伤亡命徒’生理模型的、混乱的、但又在底层逻辑上自洽的虚假生物数据。”
我的指尖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篇论文,题为《基于混沌理论的生命体征信号修复与重构模型》,是我学术生涯中最得意,也是最痛苦的作品。
因为我的导师,张教授,在最后的评审时,以“过于超前,缺乏现实应用价值,是空中楼阁”为由,亲手否决了它。他当时说,我们的职责是维护数据的真实性,而不是在虚无中创造真实。
现在,这个被他判了死刑的理论,却成了我们刺向他,或者说刺向他所在的那个黑暗世界的唯一武器。
这是一种怎样黑色幽默般的讽刺轮回。
我不再有任何犹豫,双手重新回到了键盘上。
这一次,我敲下的不再是伪装身份的代码,而是一段段熟悉到刻骨铭心、曾经被我视为珍宝的算法公式。
它们在我的指尖复活,像一群被压抑已久的幽灵,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开始在一个虚拟的维度里,构建一个虚假的、痛苦的、正在走向死亡的生命。
心率被设定在每分钟150次以上,并伴随着严重的心律不齐和室性早搏,模拟着心脏在衰竭前的最后挣扎。
血压波动被设定成一个陡峭的下降曲线,中间夹杂着因为应激反应而产生的短暂回升,完美复现了大出血导致的休克前兆。
虹膜震颤频率被注入了代表极度恐惧、愤怒和剧痛的杂乱信号,让那双虚拟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凝视地狱。
皮下微电流紊乱不堪,像一台即将烧毁的发动机。
我感觉自己不像一个程序员,更像一个用数据折磨囚犯的刽子手,用一行行代码,对一个不存在的人施加着最残酷的酷刑。
“好了。”我轻声说,声音嘶哑。我将那段充满了痛苦与死亡气息的数据包,毫不犹豫地发送了出去。
整个地下室再次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这一次,我们等待的不再是验证,而是审判。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就在我的肺部因为缺氧而开始刺痛的时候,屏幕上终于有了变化。
那个始终在缓慢旋转的银色衔尾蛇图标,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向两侧分开,像一扇尘封了千年的地狱之门,终于为我们打开了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缝隙。
一行新的文字,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恩赐般的口吻,浮现在屏幕中央。
【验证通过。欢迎来到‘万事通’,‘卡戎’先生。】
【你的‘玩具’很有趣。一场私密拍卖会将在十二小时后为你举行。】
我成功了。
我们进去了。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干了,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我的心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我们用一个谎言,敲开了一扇通往更多、更大谎言的大门。
而代价是,我们亲手斩断了与身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警察,不再是顾问。
我们是三个藏在城市下水道里的幽灵,一群被官方和罪犯同时追捕的、真正的亡命之徒。
我们,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