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李中戬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书房里几乎听不见。如果不是钱伯力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对方身上,这四个字或许就会被壁炉中干燥松木燃烧时发出的清脆爆裂声完全盖过。
然而,就是这轻微到几乎没有起伏的四个字,落入钱伯力的耳中,却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冲向头顶。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僵硬了一瞬,指尖微微颤抖。他猛然抬起头,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死死地盯住轮椅上那个枯槁的身影,生命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他的头脑因为血液的奔涌而有些发晕。
他太了解这位少爷了。
这句“我知道了”,绝非一句简单的、表示听到了的应答。
这意味着,这位选择默默为父亲守护着这个庞大光明帝国的无冕之王,终于要从那份漫长得令人心碎的孤独与坚守中,真正地、第一次地,向这个世界展露他的意志。
这也预示着,一场远比黑暗四骑士那四个叛徒失控暴走更加恐怖、更加彻底的风暴,即将从光明的层面,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席卷整个世界。那将不再是暗处的厮杀与博弈,而是一场堂堂正正的、以碾压之势进行的清理。
‘这是帝王的怒火。’
钱伯力心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只感觉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整片头皮都绷紧发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看似枯槁的身躯里,蕴藏着怎样一股足以撼动世界格局的力量。那股力量,继承自老主人,又经过了无数年沉寂的发酵,一旦爆发,其后果无人能够预料。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深沉的寂静。
壁炉里的火焰跳动着,将墙壁上巨大的书架影子投射在地上,扭曲拉长,在地上投下庞大而怪异的阴影。
李中戬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用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轻轻拨动着轮椅的控制器。轮椅平稳而无声地转向,让他重新面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阿尔卑斯山脉壮丽的雪峰。夕阳的余晖正为连绵的山巅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圣洁而瑰丽。这曾是他最爱的景色,能让他的心绪获得片刻的宁静。
但此刻,在那双曾经无比锐利的眼眸中,如今却略显浑浊,滔天的怒火与痛彻心扉的悲伤在其中剧烈地交织、碰撞。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最终没有外溢分毫,而是缓缓地、一点点地向内沉淀,最终,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那是海啸来临前,海面最后的宁静。
他需要一点时间。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独自消化父亲最后的安宁被那几个逆贼亵渎这个残酷的事实。那不仅是对逝者的不敬,更是对他这个守护者最直接、最残忍的羞辱。这份羞辱感带来的灼痛,远胜过任何身体上的创伤。
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来冷静地思考,该如何调动这棵他守护了半生的大树,用一场无可匹敌的、席卷全球的光明,来彻底覆盖并熄灭那已经从黑暗中燃起的背叛之火。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需要精密的计算。
钱伯力不敢出声打扰。他只是恭敬地垂手站在书房中央,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一动不动。他将自己的呼吸都放至最轻,安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少爷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他必须给予绝对的耐心和尊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书房内的气氛压抑到近乎凝固之时,那扇由整块红木雕刻而成的、厚重得可以抵御子弹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材挺拔、气质沉稳的年轻人,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透出一种介于商界精英与世家子弟之间的独特气质。他有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五官俊朗深刻,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其中闪烁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成熟与锐利。
年轻人进门后,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钱伯力的身上。他微微一怔,随即快步上前,对着钱伯力恭敬地躬身行礼。
“钱爷爷。”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钱伯力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年轻人的目光转向了窗边那个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枯槁背影。当看清那个背影的一瞬间,他眼神中的锐利与成熟,立刻被最真切的孺慕与深沉的担忧所取代。
他叫李玄,是李中戬最疼爱的孙子。他从出生起,就被李中戬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是【世界树】组织内部公认的、未来的三大继承人之一。
“爷爷。”李玄放轻了脚步,缓缓上前,轻声呼唤。
他刚刚在门外,已经从负责看守书房的老管家汉斯那里得知,钱伯力在半小时前行色匆匆地紧急求见。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否则,以钱伯力的身份和地位,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前来。
李中戬缓缓转动轮椅,夕阳的光芒从他身后照来,让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他看向自己的孙子,那双冰冷死寂的眼眸中,终于在看到李玄的刹那,透出了一丝属于家人的、极其微弱的温情。
他抬起一只瘦骨嶙峋、青筋毕露的手,朝着李玄招了招。那动作迟缓而无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李玄心头一沉,快步上前,在轮椅边单膝蹲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伸向他的手。
入手的感觉,比他想象中还要冰冷,还要干瘦。皮肤松弛地包裹着骨头,触感干枯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李玄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爷爷,您......”李玄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能感觉到,爷爷的状态很不对劲。
“我没事。”李中戬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旧轻微,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让李玄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李中戬的目光在孙子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小玄,有些事,不能再瞒着你了。你也该知道了。”
李玄的心猛地一沉。
说着,李中戬抬起头,望向一旁垂手肃立的钱伯力。
“伯力。”
“少爷,我在。”钱伯力立刻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等待着指令。
李中戬的目光,在他和自己的孙子之间,来回移动了一次,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接。然后,他用一种无比疲惫的语气,缓缓说道:“你跟了我父亲一辈子,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知道所有真相的人。”
“现在,把当年的事,把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父亲,关于这棵树的一切,都告诉他吧。”
“是,少爷。”钱伯力没有任何犹豫,恭敬地回答。这个答案,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李玄却彻底呆住了。他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爷爷,又看了看那位他从小就认识,只知道是家族最重要故交的钱伯力爷爷,完全不明白这番对话背后隐藏的含义。
‘树?什么树?’他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李中戬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用那只干瘦的手,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了拍。这个安抚的动作,与他此刻话语里的分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听着,然后,记下来。”他的语气带着分量。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了书桌上一个用于会议记录的小型录音设备上,继续说道:“用那个东西,把你们接下来的对话,全部录下来。一个字都不要漏。”
李玄虽然满腹的疑问几乎要从胸口溢出来,但出于对爷爷绝对的服从,他还是点了点头。他起身走到书桌旁,拿来了那个精致的银色录音设备,并按下了录制键。设备顶端,一个微弱的红点开始有规律地闪烁。
他将设备轻轻地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爷爷,为什么要录下来?”李玄忍不住问道。这不符合家族一贯的保密原则。任何事情,都应该是口传心授,绝不留下任何文字或影音记录。
李中戬的目光,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钱伯力,而是仿佛穿透了书房厚重的墙壁,越过皑皑的雪山,望向了遥远的、位于世界另一端的东方。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找个合适的机会,”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疲惫,“想办法,用最稳妥的渠道,让东国那边的人......听听这份录音。”
钱伯力心中剧震,他瞬间明白了少爷这步棋的深远用意。
李玄也愣住了。‘给东国官方?为什么?’
“让他们知道,”李中戬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叹息,“我们......不是敌人。”
一句话,点明了所有的核心。
钱伯力恍然大悟。少爷这是在向东国官方,尤其是那个叫周泽的、能力超凡的人,提前释放一个明确的信号。
【世界树】即将发动的全球风暴,规模之大,必然会引起东国的警惕甚至敌意。这份录音,就是一份善意的解释。它在清楚地表明——接下来的所有行动,不是为了与东国为敌,更不是要干涉东国内政,这只是一场迟到了数十年的、清理门户的家事,是为了向那几个叛徒,讨还公道!
这既是对继承人李玄的教导与传承,也是一次高明至极的政治表态。
做完这一切安排,李中戬似乎耗尽了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都松弛了下来,深深地靠在轮椅宽大的靠背上,不再言语,仿佛已经睡去。
偌大的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茶几上那台开启了录制功能的设备,闪烁着微弱而执着的红光,它将成为一个沉默的记录者,见证即将被揭开的历史。
钱伯力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知道,接下来,将由他来亲手揭开一段跨越了很多年的时光,隐藏在历史迷雾之下,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近代史认知的秘密。
他将目光投向眼前这个眼神中充满了困惑的年轻人——李玄。
他用一种他一生中都少有的、无比庄重而沉痛的语气,缓缓地,吐出了第一句话。
“玄少爷,关于您的曾祖父,李嘉泽老主人,您所知道的一切,恐怕......”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