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与路宁所知相去不远,路家全亏着石昆执掌,总算没树倒猢狲散,家宅家资都还留着,只是杳无路宁这个唯一主人的音讯,故此终究聚拢不得人心,已然日渐有破落的迹象。
而石家倒还好,舅父膝下原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石昆,另有一女嫁到了邻县,据说日子过得甚是不错。
至于石昆自己,四子二女,家势正盛,而且一贯的修桥补路、多做善事,太平县石大善人之名通万昌府都有人传颂。
就是前两个儿子养得有些纨绔,幼子又才落生不满三年,故此才把石恒看得十分之重,把石家前途全数寄托在此子身上。
“若依此看,只怕我这表叔想要拐了侄子学道,倒有十分的为难。”
路宁借着闲谈,摸清了表兄家的境况,顿觉石恒学道的希望有些渺茫。
只是这种事究竟还要看个人缘法,故此他也不与石昆多言,只是在自家腹中琢磨。
虚应片刻之后,下人们便来禀报酒席已然备妥,石昆便请仙长入席,路宁欣然而往。
酒席宴上,石昆与夫人两口子对路宁自是千恩万谢,又命人端出许多金银、细软、绸缎、珠玉充作谢礼。
那石恒虽然先前见识了路宁的厉害,但看着父母对路宁恭敬,又见家中舍了这许多金银财帛,顿时又有些不乐意,面上情不自禁便带了几分颜色。
路宁见这个侄儿如此,便有意与他攀谈,先问了些学问上的事,引得石恒开口,然后借机考问起功课来。
要知道路宁当初秀才也曾考上过,如今这些年修道有成、灵智大开,在天京博览群书、经历世情,胸中之锦绣岂是石恒能比的?三言两语,便问得少年张口结舌。
路宁借机稍展才学,渊博见识立时镇住这心高气傲的少年,不再以骗子视之,反而开始频频询问,仿佛遇上良师一般。
路宁见他入港,便又旁征博引,渐渐将言谈话语引到清谈玄学之上,说了些道门避樊笼而隐迹,脱俗网以修真,乐林泉兮绝名绝利,隐山谷兮忘辱忘荣的话。
石昆两口子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不免想起当年路宁离家出走的事来,腹内一叠声的叫苦,颇有些心惊肉跳。
石恒却忽地冷笑一声,“仙长,莫要拿‘淡泊’二字哄人,我寒窗十载、铁砚磨穿,正要科考场里挣一个功名回来,给我石家门前立个进士及第的牌子,祖宗祠堂里挂上当朝一品的牌匾,总不成我这一肚皮学问,空老了林泉去看什么南山豆苗草盛苗稀?”
“这孩子的性子……却是与我当年背道而驰。”
路宁见此子振振有词,慷慨激昂的样子,似乎全然以功名利禄为第一要务,不免在心中暗叹一声可惜。
他如今见识渐广,知道性情这东西违拗不得,但到底觉得机缘难得,总想着给石家留下点什么好处,故此还想勉强一试,看能否挽回石恒的念头。
因而路宁并未径直驳斥石恒的话,而是微微一笑,“小公子,你哪里知道我道门的好,你来看!”
说罢,他用手一拍桌子,就见眼前这红木桌子之上,慢慢生出树枝来,以肉眼可见之速抽条、展叶,顷刻间枝繁叶茂,最后结出一枝妁妁其华的桃花来。
尤其是这一枝桃花,香气扑鼻不说,花瓣与枝叶还略带透明,其上隐隐放出光华来,仿佛金玉雕琢的一般。
饶是石家富贵,众人却都不曾见过这般异景,不免目眩神迷,全都看得呆了。
此并非是顷刻花开、化死为生的仙法,全是幻术所为,按理说上不得台面,但以路宁的修为施展,与江湖术士、旁门左道比起来却是天差地别。
最起码石氏表兄一家是完全分辨不出来的,只看得满眼迷离,惊叹不已,石昆夫妇连呼:“神仙!真神仙也!”
就连石恒,也惊得丢掉了手中的筷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公子,如何?贫道不过微末伎俩,便有枯木逢春、立地开花的神通,道法玄妙,可想而知,你便不向往羡慕么?”
同时,路宁也不免在心中暗道了一声惭愧,以异端形相惑人,以言声色香诱人,此乃误入歧途之举,实非修道人劝人向善、启人道途的本分,他此举也是有些无奈,实在是心疼表兄家的这一点仙缘,也只得行此下策了。
听得路宁如此说,那石恒明明十分艳羡,却还是嘴硬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枯木逢春罢了,你若是能叫这花立刻结成许多仙桃,吃了便能叫人长生不老,才算得真正的活神仙、有神通,我便撇了功名跟你去学道,又有何妨?”
听得此言,路宁所化云游道士也不免手捻胡须,摇了摇头,“结几个桃子何妨,只是连我也不能长生,却哪里又有助人长生的本事?”
“既不能长生,那还修个什么道?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石恒少年意气,脱口而出。
路宁喟然长叹,“罢,罢,罢!小公子此言有理,却是我们无缘了。”
说罢,他袍袖微拂,那枝头桃花渐渐凋零,顷刻间结出了三个仙桃,两大一小,红艳艳的十分好看,然后自家离了桃枝,落在桌面上蹦蹦跳跳、滴溜乱滚,引得石家两口子并石恒都不住眼的去看。
趁着众人分心,路宁自家捏了个隐身的法诀,叹息了一声,离开了石家。
“可惜了,此乃是他自家选的道路,本来我还想若是这孩子性情能看得过去,便将《洞阳图录》暗中留下,这几个月时间暗中传他修行之法,也不枉舅父、表兄这么多年的恩情与顾念,奈何没缘法,着实是没缘法呀!”
随着路宁的离去,那桃枝、仙桃的幻术便自解开,石家几人只觉眼睛一花,“全垢”仙长已然踪迹不见,桃花、桃枝也没了,仙桃也没了,只有三颗圆溜溜的丹药在桌子上不住滚动,莹然生辉、宝光内蕴,仿佛三颗明珠一般。
“爹,那道士怎得不见了?”
石恒到底年幼,席间忽然不见了路宁,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略感奇怪罢了,一大半的心思依旧还在桌上滚动的丹药上。
石昆夫妇却是知道这回怕是真遇上奇缘了,只看路宁随手就治好了儿子的怪病,却把自己相送的重金酬谢弃若敝履,谈笑间隐遁无踪,就可以推测出方才这道士与众不同,绝非贪财图利的等闲之辈,说不定便是隐世的神只、仙人一流。
只是他俩对视一眼,倒是都有些轻松,毕竟比起虚无缥缈的神仙,儿子若能金榜题名,承欢膝下,岂不比什么神仙都来得好?
故此二老便不再多言,随口安抚了石恒几句,还叫他安心读书,不要把道士的话放在心中,同时叫下人们不许乱嚼舌根子,免得宴请仙人之事流传出去,惹来无限的祸根。
待到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以后,石昆夫妇却珍而重之的将桌上的丹药用个玉匣子收了起来,虽然不敢服用,却打算就此供奉起来。
是夜,石昆入眠之后,却是做了个梦,梦中那道人全垢又来,石昆还要以大礼拜见,那道人却笑而止之,把脸一抹现了真容,原来竟是自己那离家十多年杳无音信的表弟路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