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半年之别,这番僧非但形貌大变,气质也与先前迥然有异,路宁先前也不是没有和此僧对视过,但如今看他这眼神,却仿佛是从无穷高处落下的神佛目光,端得是诡异非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完全不似活人。
“无量世尊!清宁院主,久违了。”
昆伽开口,声音洪钟大吕,回荡在提箓院上空,震得瓦片簌簌作响,那声音中仿佛带着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顶礼膜拜。
沁阳公主见这和尚居然胆敢不理睬自己,顿时气得柳眉倒竖,正要冲出殿外,大声斥责空中的番僧,却被路宁伸手拦下,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然后他才施施然走出了提箓院大殿,微微往空一礼,隔空与昆伽对话道:“大师,当日你哄骗贫道,让我以为大师是发了大誓,来天京不过是想汇聚信众愿力巩固直心的修为,如今看来,却是贫道小觑了大师。”
“老僧来天京,便是要做一件佛门之中亘古未有的大事,区区直心修为算得什么?”
昆伽和尚面无表情的回答,腔调虽然是纯正的中土口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这件大事若成,老僧眼光所及,又岂止在十金刚心?”
路宁冷冷一笑,忽然厉声道:“和尚,你久读佛经,岂不闻‘应观佛法性,非识色与空,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真打算误入歧途,要以己身为佛,自家成佛作祖吗?!”
昆伽和尚闻言,脸上不见喜怒,只是那道眉心白毫的光芒忽明忽暗,仿佛在回应路宁的质问。
他沉默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开口,仿佛每一个字都能震得空气微微颤动。
“清宁院主此言差矣,我佛亦有云,‘众生皆有佛性’,又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老僧参悟佛法多年,深得其中妙谛,如今即身成佛,让万千信众得以窥见真佛之容,又何至于不能见如来之说?”
路宁眉头微蹙,感知到面前这番僧周身佛门法力浩若烟海,知道大战一触即发,便提前打开了周身穴道,吞吐天地灵气,化为无穷阴阳有无形真气,仿佛从天降下的一条滚滚长河,前无尽、后无穷。
“大师,汝佛门修行讲究‘明心见性’,以自性见真如,而非以神通惑众,聚纳虚妄愿力。”
路宁声如金玉,字字铿锵,“结果你却哄骗那些相信你教义的善男信女,甚至连弟子都不放过,以心血真言勾连他们的念头,注入皈依种子,将自身塑造成佛,聚敛愿力归于本身佛性,已然彻底堕入了邪道,大师,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邪道?”
昆伽和尚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悲悯,却又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傲慢。
“院主执着于表象了,老僧每一次讲法,都能让信众抛却烦恼,每一次显化神通,都能让苦难者暂忘伤痛。”
“天京城中的有情众生,念老僧之名,求老僧庇护,这份心念便是真的,这份愿力便是净的,以真净之物塑老僧之佛身,何来邪道?”
这番僧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座下的雄狮忽然低吼一声,金色的浮屠宝塔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经文,那些文字竟似活了过来,变作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在空中盘旋飞舞,竟然全都是极纯净的香火愿力所化。
“你看这些愿力,它们汇聚于老僧之身,让老僧能断人因果,能消人罪孽。”
“这些百姓,念我昆伽真佛名号千遍万遍,虔诚皈依,老僧便助他们消弭宿业、远离灾厄,日后得以转世佛国、光明遍照,这难道不是老僧的功德?”
“什么功德,狗屁不是!”
沁阳公主也算读过不少书,此时听得和尚与自家师父辨经,全然一派歪理邪说,终于忍耐不住,学着路宁一般走出了大殿,遥遥指着昆伽斥道,“你哄得了太子哥哥,哄得了那些愚民百姓,却哄不得本宫!”
“以幻象逼迫、惑人心意,与邪魔外道的迷魂术有何区别?真正的佛法,又怎会用这般阴私手段!”
昆伽和尚终于将目光转向沁阳,只是那眼神依旧淡漠如冰,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公主殿下生于深宫,不知有生皆苦,老僧不过是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纵有瑕疵,终是渡人向善。”
沁阳公主还待要反驳,路宁已经截口道:“渡人向善,便要让他们失去自我,化为行尸走肉、受你操控?”
他不似沁阳公主,本身亦精通佛法,故此才能直指昆伽和尚邪法中的要害。
“强行用心血真言灌注皈依念头到人神魂之中,他们不是信你为真佛,而是被你强行夺了灵智!”
“甚至一旦你身死道消,他们的神魂便会跟着溃散,轻则痴傻,重则魂飞魄散,哪里会转世什么佛国,受光明庇护?”
“这便是你口中的渡人向善?真佛?呸,你不过是个蛊惑人心的邪魔罢了!不,甚至连邪魔都不配当,你根本就是个强盗、恶贼!”
路宁的痛骂终于让昆伽和尚脸上的笑容淡去,眉心白毫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烈,“成大事者,何惜小瑕?老僧若能证得无上佛果,自能护他们永世安稳。”
“便是退一万步,这些人能为真佛献身,亦是他们前世修来的莫大福报。”
说到此处,昆伽抬手指向路宁,语气陡然转厉,“倒是你,清宁院主,你于万寿观阻老僧降服天京道门于前,如今又坏祈佛大会于后,断了十万信众亲近佛法的机缘,阻断老僧积累功德、即身成佛的道路,你,才是真正的魔!”
“若是你肯迷途知返,自愿放弃祭水大典,安守提箓院从此不理凡尘之事,老僧或可看在紫玄山面上,不再追究此事。”
“若是冥顽不灵,还敢与……作对,可就休怪老僧要动用降魔的手段了。”
路宁听这和尚将那两个字眼含糊而去,不由叹了口气,“贫道本来怜惜你参的野狐禅,未得真传便能入直心之境,自有悟性根行,只是求佛心切,所以才会误入歧途。”
“想不到你却泥足深陷、迷途难返,罢了,今日不与你做过一场,怕是大师也不晓得这愿力可不是好消受的!”
他右手捏了个剑指,缓缓抬起到胸前,背后的玄雷剑并未出鞘,却已经在飞烟剑匣之中发出阵阵龙吟之声。
此乃是路宁故意收剑在匣,孕养剑意,但只要一出鞘,势必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昆伽和尚不是第一次面对这口五阶的玄雷剑,虽然忌惮,但自恃如今得了秘法,汲取香火愿力之后法力暴增,因此面对路宁的威胁,他反而狂笑起来,座下的雄狮猛地咆哮一声,四足在虚空一踏,头顶的金色的浮屠宝塔轰然作响,发出阵阵震慑人心的禅唱之声。
“清宁小道士,老僧今日倒要看看,你那道门的雷法神通,可敌得如今老僧的多烦恼伏魔圈!”
七点银光自他眉心白毫之中飞出,这一次却不再化作银环飞击,而是在提箓院大殿上空膨胀为七道巨大的银色光圈,仿佛七道通向佛国的门户一般。
光圈之内,隐约可见无数信众合十跪拜的虚影,每一个信众口中都在念诵着“昆伽真佛”的名号,字字入耳入脑,散发着镇压心神的力量,瞬息之间便自传遍了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