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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说话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扯着嗓子喊,声音轻轻的,连讲城里的石板路、挂着灯笼的铺子,都像在说一场遥远的梦;

就连外婆绾头发的方式,都比村里女人整齐,总用一根银簪子固定着,不像别人那样随便用根布条一缠。

可最让周翠兰忘不掉的,是外婆看外公的眼神。每当外公扛着农具从田里回来,满手泥污地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或是傍晚蹲在院子里劈柴,外婆路过时,目光落在他身上,总像结了层厚厚的冰。

那冰下面藏着的,不是嫌弃,是浓得快溢出来的恨——是那种哪怕隔着老远,周翠兰都能感觉到的、扎人的恨。在她有限的记忆直到外婆走的那天,都没正眼看过外公一次。

可外婆走了再也没人护着她了。那冰下面藏着的,不是嫌弃,是浓得快溢出来的恨——是那种哪怕隔着老远,周翠兰都能感觉到的、扎人的恨。

小时候她不懂,曾拽着外婆的衣角问:“外婆,是不是不喜欢外公呀?”外婆那时正坐在窗边纳鞋底,听到这话,手里的针顿了顿,然后把她拉到腿上,用温热的手摸着她的头,半晌才轻声说:“兰兰还小,长大了就懂了。”

可她长大了,嫁了人,被周铁锤打了一年又一年,还是不懂——外婆那样好的人,怎么会嫁给外公?又怎么会恨了外公一辈子?

周翠兰坐在床头,指尖轻轻摩挲着平安扣,玉扣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却也勾出了一点快被遗忘的暖。让不由自主的想起她外公说的刚生下来那天,母亲见是个丫头,眼睛都红了,抓起炕边的布枕头就往她脸上捂,嘴里还骂着“赔钱货”。

是外婆疯了似的冲进来,一把推开母亲,把她抢在怀里,紧紧护着,声音都在抖:“这是我的外孙女,你敢动她一下,我就跟你拼命!”

后来外婆把她抱回自己的小土屋,夜里让她睡在身边,用温热的米汤一勺勺喂她;白天背着她去河边洗衣,去坡上挖野菜,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会把省下的窝头掰给她吃。

要是没有外婆,她早就在出生那天被捂死了,哪能活到现在,看着来娣长到十六岁,看着思远能跑能跳?

想到这儿,周翠兰的眼泪没忍住,砸在平安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把玉扣贴在胸口,冰凉的玉面贴着滚烫的皮肤,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块——外婆拼了命护下了她,周翠兰记得外婆坐在炕边,拿着这个平安扣给她讲故事,说这是外婆家传的,能保平安。

指尖摩挲着平安扣,周翠兰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怕周铁锤,怕他的拳头,怕他的咒骂,可她更怕——怕来娣变成傻大丫,怕来娣跟她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被打骂、被糟蹋,连哭都不敢大声。

她不能……她不能让她的来娣这样……。周翠兰心中悲痛欲绝,眼中带着却是曾经从未有过的坚定。周翠兰紧紧攥着平安扣,指节泛白,冰凉的玉扣硌得她手心疼,却也给了她一点勇气。

原来,她不是不爱她的女儿,只是这爱在常年的麻木和恐惧里,藏得太深了。原来很多年前,那个会跟着外婆在河边捡石头、会对着蝴蝶笑的小姑娘,一直都在,只是被她忘了太久。

窗外的月亮躲进了云里,屋里更黑了。周翠兰攥着平安扣,坐在冰冷的灶台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周翠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住来娣,可她知道,她得试试——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女儿走她的路。

平安扣在她掌心,渐渐染上了点温度,像外婆当年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心渐渐下沉。

晨雾还没散尽,带着清晨丝丝的寒意裹住整个荷花村,周翠兰揣着怀里温好的玉米糊糊,牵着周思远的手走在坑洼的土路上。他书包带子磨得有些毛边,每走一步都晃悠着撞在小孩子瘦弱的背上,周翠兰忍不住伸手帮他理了理,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心里又揪了一下。

到了县里的小学,笨重的大铁门歪歪扭扭,周思远蹦蹦跳跳地往里走,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小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妈,你回去吧!周五放学我自己就回来了,别等!”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散,周翠兰张了张嘴,想说“路上小心”,想说“冷了就把外套穿上”,到了嘴边却只发出“啊啊”的应答声——她的嗓子去年冬天冻坏了,再难说出完整的话。

周翠兰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周思远的背影一点点融进教室的木门里,直到那抹蓝色校服彻底看不见了,才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湿意。

风卷着地上的枯草往她脚边凑,像是在催她走,可她的脚像灌了铅,挪一下都觉得沉。等终于转身往家走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晌午的光晒得人发晕,却暖不透她心里的空。

推开家门,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墙角草虫的嘶鸣。锅灶是凉的,水缸里的水也只剩个底,周翠兰不用想也知道,周铁锤准是又揣着家里仅有的几毛钱,去村头的老王家喝酒了——他这辈子,就指着酒活着,至于老婆孩子,不过是他酒后撒气的物件。

而周安安,这个时候该在山脚下放羊了,小小的身子要赶着比她还高的羊群,曾经的周安安不仅要放羊,还要割够喂猪的草,不然晚上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打骂。

家里空荡荡的,连灶台上的蟑螂都懒得爬出来。周翠兰的心像被掏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发疼,可她没时间愣神——怀里揣着的几张皱巴巴的钱。

周翠兰咬了咬下唇,从炕席底下摸出用手绢层层包着的钱袋,里面只有几张毛票和几个钢镚,是她攒了大半年的私房钱,不够,远远不够。周翠兰攥紧钱袋,脚步匆匆地出了门,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周安安这几天总觉得心里发慌。往常妈妈就算去地里干活,也会在她放羊回来前做好饭,可这几天,她每次赶着羊群踩着暮色回家,院子里都是冷的,灶台上连口热水都没有。

周铁锤倒是比以前高兴,经常喝了酒回来也不再揪着她的头发打,偶尔还会从怀里摸出块油乎乎的肉干,塞给她时脸上带着她看不懂的笑。可她更怕了,妈妈的反常、爸爸的古怪,像两块石头压在她心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

这天下午,周安安像往常一样带着羊群去后山。山路滑,她拎着割猪草的篮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差点摔下去。她稳住身子,低头一看,土里露出个小小的木脑袋,是个木偶。

周安安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指一点点刨着土,指甲缝里塞满了泥,脸上也蹭得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刨了半天,终于把木偶完整地挖了出来——那木偶刻得很精致,眉眼清晰,穿着小小的布衣服,只是沾了泥,显得有些旧。

“你喜欢这个木偶吗?”

头顶突然传来陌生的声音,周安安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那声音很是好听的,像,又像柠檬水,酸酸甜甜,可听在周安安耳朵里,却像冰锥一样扎得她发疼。她不敢抬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手里的木偶都差点掉在地上。

“嗯?喜欢这个木偶吗?我可以送给你。”

那声音再度响起,似有几分笑意,然周安安却只觉那笑中暗藏利刃。她许久才回过神来,缓缓抬头——眼前立着个身着白衣之人,生得极美,美到她难以辨其男女。那人双眸甚亮,恰似夜中之星,然当其凝视于她时,却令她遍体生寒。

“你在看什么?”那人见她不说话,微微歪了歪头,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好像是有点儿不高兴了:“不喜欢吗?”

周安安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攥着手里的木偶,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想跑,想带着羊群赶紧离开这里,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挪不动。

那人却不在意她的防备,依旧笑着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周安安浑身一震,刚想躲开,一股寒意从头顶顺着脊梁骨往下爬,瞬间传遍了全身,她整个人都动不了了。

“不听话的孩子,可是要受惩罚的哦。”那人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周安安能感觉到那股寒意越来越重,像要把她冻成冰块。她不敢反抗,只能咬着牙,磕磕绊绊地说:“喜……喜欢。”

听到这话,那人的嘴角咧得更大了,眼睛里的笑意却更冷了。他轻轻拍了拍周安安的头,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小孩:“既然喜欢,那我就送给你。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啊。”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周安安心上。她能感觉到绝望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淹没了她,让她连哭都不敢哭。

周安安点点头,看着那人转身,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树林里,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她抱着木偶,赶着羊群,浑浑噩噩地往家走,眼泪砸在冰冷的木偶上,很快就冻成了小冰粒。

黄昏周安安终于回到家,在院子里竟然看到了妈妈。周翠兰正蹲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着她的脸,显得有些疲惫。周安安攥着木偶,想说下午遇到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怕,怕妈妈会像以前一样骂她,骂她惹事,骂她是赔钱货。

“妈妈。”周安安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周翠兰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周安安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从来没好好看过这个女儿——以前她忙着照顾儿子,忙着应付丈夫的打骂,忙着在地里刨食,总觉得这个女儿是累赘,是“赔钱货”。

可现在,周翠兰看着女儿瘦弱的身影,看着她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看着她身上穿的还是三年前的旧衣服,衣服短了,紧紧地裹在身上,露出脚踝上冻得发紫的皮肤,看着她脸上的泥和头发上的草屑,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安安,过来。”周翠兰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第一次叫了女儿的小名。

周安安吓得浑身一抖,以为自己听错了。妈妈从来不会叫她“安安”,只会叫她“赔钱货”,只会在她做错事时揪着她的耳朵骂。她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可妈妈叫她了,她不敢不过去,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周翠兰看着她这副恐惧的样子,心里更疼了。这是她的女儿啊,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本该是天真烂漫、被捧在手心的年纪,却被她养成了这样,连跟她亲近都不敢。

周翠兰不等周安安挪到跟前,就伸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的怀里很暖,带着灶火的温度,周安安愣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觉得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安安,是妈妈错了。”周翠兰抱着她,声音轻轻的,像在哄婴儿:“妈妈爱你呀!不要怕妈妈好不好?”

周安安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疼,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暖,周安安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只知道她的眼睛不受他控制了,眼睛不停的在流水。

周安安小心翼翼试探着伸出手,抱住了周翠兰的腰,把脸埋在妈妈的怀里,闻着妈妈身上的烟火气,第一次觉得,原来妈妈的怀抱这么温暖。

从那天起,周安安不再怕周翠兰了。妈妈会在她放羊回来时做好饭,会温柔地叫她“安安”,会在她睡觉时给她盖好被子,会揉着她的脑袋说“安安今天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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