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缓慢而坚定地重新浮现。肉体的剧痛依然鲜明,但它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混沌,反而成为一种“存在”的坐标,将林晚牢牢地锚定在此刻,此地。
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脸颊贴着那非金非石的材质,触感温润中透着彻骨的凉意。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各处的抗议,将残存的神识如同蛛网般,极其谨慎地向四周蔓延开去,试图捕捉这个陌生环境最基础的轮廓。
听觉,是最先反馈的。
那片笼罩一切的、绝对的死寂,此刻变得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悸。它并非真空般的虚无,而更像是一种……被剥夺了生机的沉淀。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虫鸣,没有远方妖兽的嘶吼,甚至没有空气流动应有的微弱呼啸。这里是声音的坟墓,万籁俱寂到了极致,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鼓膜上,压迫着灵魂。
在这片广袤的寂静中,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格外粗重和突兀,仿佛闯入神圣墓园的、不受欢迎的噪音。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身旁赵苓那压抑着的、带着痛楚的呼吸节奏。这种极致的“静”,比任何恐怖的声响更能滋生不安,因为它意味着生命的缺席,或者说,是常规生命的禁区。
紧接着,视觉开始提供更多的信息。
他缓缓转动脖颈,让视野超越身下那片布满尘埃的地面。首先确认的,是光源。那弥漫四周的、柔和的青色光辉,并非来自某个特定的方向,比如穹顶的明珠或墙壁的灯盏。它更像是从构成这殿宇本身的材质内部自然散发出来的,均匀而温和,如同某种拥有极长半衰期的萤石,在亘古的岁月之后,依旧固执地释放着残存的光与记忆。
光线并不强烈,足以让他看清近处,但望向远方时,视线便融入一片朦胧的青灰色混沌之中,增添了无尽的神秘感。
他支撑起上半身,更加仔细地打量周遭。
他们身处一个无法估量其宽阔的殿宇内部。目光所及,是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青色殿柱,它们以某种玄奥的规律分布,支撑起高远得仿佛一片独立天空的穹顶。无论是脚下的地面、周围的墙壁,还是那些巨柱与穹顶,材质都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却又坚不可摧的质感,正是他在潭底阵法中惊鸿一瞥的那种青玉之色。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材质表面,无处不在的纹路。
这些纹路并非后天雕刻的装饰,更像是树木的年轻、矿石的结晶,是这建筑本身“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它们极其复杂,蜿蜒盘绕,构成了无数难以理解的图案与符号,有些像是星辰轨迹,有些像是草木脉络,有些则纯粹是抽象的道韵显化。这些纹路本身也散发着极其微弱的荧光,是构成这片空间基础光源的一部分。
然而,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尽是破败与断裂。
许多地方的纹路已经彻底黯淡,失去了所有灵性,如同烧焦的电路,只留下焦黑的残痕。巨大的殿柱上,布满了深刻的裂纹,有些甚至已经部分倾颓,断裂处露出内部蜂窝状的结构,再无丝毫神异。穹顶之上,可以看到几处巨大的破损缺口,透过那里,看不到外界的天空,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暗。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万年的尘埃,他们两人坠落时砸出的痕迹,像是两颗石子投入死水,在这亘古的平静中荡开了两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
那是一种极其淡薄的、类似于雨后森林深处,古木与新生菌类混合的草木清香。但这清香之中,却缠绕着一股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如同金属锈蚀、岩石风化的古老与衰亡的气息。这股气息与他怀中的建木之种隐隐呼应,带着一种同源的悲伤,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辉煌逝去、文明凋零的史诗。
林晚的目光最终投向大殿的中央。
在那里,一个由无数粗壮或纤细的青色根须缠绕、盘结而成的巨大祭坛,如同一位垂死的巨人,沉默地矗立着。祭坛同样残破不堪,许多根须已经枯萎、石化,甚至断裂崩碎,散落在地。但在那祭坛的最顶端,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绿色光华,正在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明灭闪烁着,仿佛一颗即将停止跳动,却仍在做最后挣扎的心脏。
这光华,与他怀中那枚变得异常安静,却散发出孺慕与悲戚之意的建木之种,产生着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微弱而坚韧的共鸣。
“我们……被传送到了一座古殿?”赵苓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她已勉强站起,倚靠在一根布满裂纹的殿柱旁,同样在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那精纯而古老的木灵之气,以缓解伤势。她的目光扫过这宏伟到超越想象,却又破败到令人心酸的景象,眼中充满了茫然与探究。
林晚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古老生机与衰亡气息的空气,感受着其中精纯的木灵之气对伤势的微弱滋养。他没有回答赵苓的疑问,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这里,绝非寻常之地。
此处的寂静,是文明逝去后的沉默。此处的青光,是伟大力量残存余烬的辉光。此处的破败,诉说着一场无法想象的浩劫。而那祭坛顶端的绿光,以及怀中建木之种的异动,都指向一个核心——他们闯入了一个早已被时光遗忘的、与木系本源力量息息相关的神圣遗迹。
舞台,已从危机四伏、噬灵弥漫的“迷雾鬼礁”,彻底切换到了这片神秘、古老、死寂,却可能隐藏着更深远秘密与危险的“青帝遗殿”。一种全新的、混合着敬畏、警惕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氛围,如同殿中的青色微光,悄然笼罩了他们。